两天前公社又来通知,让每个帐篷的男人去乡上学习毛泽东思想。父亲出发的那天早上,拍醒了光屁股的公扎,叮嘱他要照顾好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放好生产队的羊,说他过几天就回来,到时给他带颗水果糖。
一想起水果糖公扎就流口水。他记得两年前,一颗糖舔了一个月,成了公扎童年里最幸福的记忆。
伦珠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穿上老羊皮袄掀开厚厚的门帘出去了。公扎赤着脚追出帐篷,朝马上的父亲喊:“爸拉,你一定不要忘了给我买糖啊!”
“放心吧,儿子!”父亲爽朗地笑着,向帐篷边的女人和孩子挥了挥手,马鞭一甩,“嗒嗒”地远去了。
公扎回到帐篷,把脚套进皮靴里,黑黑的大脚趾伸在外面。这双靴子还是父亲两年前为他做的,他的脚早已比靴底长了,脚趾头也把前面磨出了洞。大人们白天忙着干活,晚上要学习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无暇顾及孩子们的脚,冬天一到就扯点羊毛往靴子里一塞,勉强不透风就行了。
达娃打了酥油茶,给每个孩子分一小块煮得半生不熟的肉。公扎几下子就喝完茶,把肉揣进怀里。他知道家里又快没吃的了,阿爸最近总要学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时间去打猎。他从门边的筐里取出乌儿朵,跟阿妈说了一声就向集体的羊圈跑去。
今天轮到他们家和石达家。石达家在这个牧民定居点里生活算好的,三个大男人养着石达兄弟俩。今天他阿爸和叔叔也去公社学习,石达的大哥去年当兵走了,今天就由他顶替大人放羊。
石达比公扎大一些,个子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样子,但俩人却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常在一起捡牛粪,一起放牧,一齐掏狼仔。
在羊圈处,俩人相视一笑,同时向远处正打闹的牧羊狗吹起了口哨。一黑一棕两只藏獒同时跑了过来,伸着舌头各自站到主人前面。黑色的獒叫“朵普青”,是石达家的。棕色的獒叫“朵嘎”,是公扎家的。
公扎和石达蹲下,各自揉了自家的獒一把,这才起身打开羊圈门,关了一夜的羊群不要命地往外冲。
朵普青和朵嘎倒是极负责任,各自看守一边,前前后后地跑着,很快就把跑散了的羊驱赶回队伍,跟着领头的公羊向湖边走去。
俩人把羊群驱赶到了湖湾处一片有水草的沼泽地边,羊儿开始吃草,公扎和石达就无事可干了,准备捡牛粪去。石达从怀里掏出羊皮做的袋子,取出一块肉递给公扎。公扎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向石达笑了笑,拿着袋子和粪叉往另一边的山坡走去,石达则上了另一面山坡。
当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公扎直起腰,把腰带往里紧了紧,喊了一声石达。石达在对面的草地上早摊成了大字,闻声向他挥了挥手。公扎笑了一下,放下袋子,坐在草地上,掏出怀里的肉一点点咬着。他是舍不得一下全吃完的,吃一会停一会容易让肚子产生饱感。
两只獒也乏了,不再紧守在羊群边,而是找了个地窝子打盹。
错鄂湖清澈碧蓝,就如一块远古遗留下来的美玉,在蓝天下闪着迷人的光泽。
一只羊皮筏子从湖对岸慢慢往这边划来,细细的水波纹层层荡漾开去。
队里接送帐篷学校孩子们的船,每天定时定点来回两趟。
公扎看着慢慢向这边撑来的船,想象着船上的情景。今天是星期天,只有毕业班的大孩子才上课。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他把羊皮袄铺在草地上,躺下准备打个盹,心想明天也许我也能坐上那牛皮伐子往对岸去了。上次学的东西早忘光了,再不去学校的话他就可能跟不上课程了。幸亏过去措姆常到寺庙跟她舅舅学识字,回来又教给公扎。要不他连藏文的30个字母都不会,措姆真好,公扎不自觉这么想着。
刚合上眼睛,就从山坡另一边传来哭喊:“救命呀,救命呀,有人没有?快来救我!”
措姆,是措姆的声音。公扎听到叫喊翻身就爬了起来,顾不得穿上袄子就往另一边冲去,到山边处往下一看,吓得心胆俱裂。措姆在山崖中间,再往下就是万丈悬崖,而她的正前方往上不到三米处,一只肚子瘪瘪的雪豹正在找路准备下去。
雪豹是草原上较聪明的家伙,它知道这样的情形如果硬扑下去,自己和那姑娘都得完蛋。所以它用前爪小心地往下探着,掠起的碎石不断向下滚落,吓得措姆连哭带叫。
公扎来不及多想,捡起身边的碎石头就朝雪豹砸去。雪豹突然受袭,蓦地转身看见公扎,狂吼一声就向上冲来。公扎拔出腰间的刀大喊着:“朵嘎、朵嘎快来,这裏有豹子!”一边飞快地向另一边山坡冲去。
一个孩子的速度哪里敌得过一头饥饿的雪豹,他刚冲到山坡边,雪豹就飞身而上,牙齿深深崁进了他的小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脑袋里“嗡”的一声,差点摔倒。
生在荒原上的公扎,自小跟在神枪手的父亲身边,什么样的野物没见过?他知道人与雪豹遭遇时,倒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迅速转身,还没看清就把刀狠狠扎了下去。刀扎在雪豹的背上,雪豹吃痛松开了牙齿,狂吼一声要再度扑上来。公扎来不及拔刀就迅速滚下了山坡。雪豹不想就此放过到嘴的食物,身子猛烈地抖动着,刀子“啪”的一声飞到一旁,然后跟着往下扑去,爪子踩落的石子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这时,朵嘎和朵普青听到公扎的呼救,狂叫着追了上来,刚好插在雪豹和公扎之间。一豹两獒都蓦然住脚,卷起一阵沙尘,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打斗是突然爆发的,不知是雪豹还是獒率先发起攻击,很快就撕咬成一团,尘土飞扬。
雪豹也是饿极了,否则它不会拼死一搏。草原上的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知道谁能碰,谁不能碰,遇到什么该绕道走。如果仅是一头獒,雪豹不会畏惧;两头獒它就只能勉强对付。问题是,獒是草原上最团结的动物,十里之外只要有情况,其他的獒闻声都会迅速赶去增援。
雪豹原本想速战速决咬死一头獒另一头就会退却,自己快速补充一下体力还可迅速撤离。哪知这两头獒好像知道自己不是它的对手,采取了拖延战术,一头参与战斗时,另一头就仰天狂叫招呼同伴,等到打斗的这头不行了时,再迅速交换位置。
这样一来,雪豹的体力消耗巨大,体力渐渐跟不上了,而远处草地上,一群藏獒正狂吠着奔了过来。它知道这顿美餐今天是吃不到了,便迅速后退,眼看就要翻过山坡。
一向以草原霸主自居的獒,怎么能容忍一头没了力气的豹子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走呢?机灵的朵嘎向朵普青看了看,对方立即绕道俯身向另一边去了。朵嘎这才四蹄如风撵了上去,一口咬在雪豹的后腿上,雪豹无奈再度回身跟它厮咬在一起。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朵普青已经绕到了山坡上,切断了雪豺的后路,而下面,赶来接应的獒已经把左右的路都堵死了。
公扎趁此机会,绕过山坡把吓得不知所措的措姆救了下来。
山坡上的战斗很快结束,雪豹的尸体躺在沙石间。獒们仰天长啸着,高亢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在草原深处回响。
公扎摸着自己的獒,夸奖它勇敢,偶尔一抬头,见远处的山头上,一只脑袋上有白圈的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
“喀果……”公扎大喊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它的名字。能死里逃生,公扎心裏高兴,想有个人与自己分享。喀果他自小就熟悉,如老朋友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就叫出它的名字。
“你喊什么?”措姆拉着他的手臂,仰起小脸问他。
“喀果啊,那头熊的名字!”公扎笑着说。
“熊?在哪里?”措姆本能地害怕。
“那儿,那个山头!”公扎向远处指了一下。
措姆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回到生产队的定居点,所有人都闻声赶了过来,队长单增把公扎一把抱起,达娃早在石榻上铺好羊皮,让儿子坐在上面,用布沾了热水把公扎腿上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抹上酥油就去烧水打茶招待乡人了。
草原上的母亲,对于孩子的伤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哪个孩子不受几次伤就能长大的。这些伤痕,是儿子成长道路上必须经历的关口。一次伤就意味着孩子又长大了一层,只有通过层层的蜕皮磨炼,孩子才能变成草原上顶天立地的汉子。
人们把豹子的尸体挂在木杆上,地上点了一堆烟。两个年轻人用小刀慢慢地剥皮,老人们在旁边看着,不时叫着“小心点,小心点,别剥烂了”。经过大伙儿同意,剥下的豹皮让两个手艺好的人用酥油和糌粑揉了送给公社书记,让他去县上给草原上的小英雄请功。
草原的夜晚是极安静的,人们除了“打狗”再无其他娱乐。今天突然出现一个孩子在雪豹口中舍命救人的事,,十裡外的草场都有人知道错鄂湖边出了个勇斗豹子的小英雄公扎。
小措姆这几天总是远远地站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公扎家的帐篷。平时和石达经常去公扎家的帐篷,这几天反而羞涩起来,似乎有了心事。
消息传到了百裡外的公社,很快就有人通知了公扎的阿爸,让他尽快回去。
第五天深夜,月亮升上帐篷顶的时候,公扎的阿爸回来了,不过不是走回来的,而是让人抬回来的,放在外面冻得结实的砂地上。
公扎拖着伤腿挪到外面,看着阿妈抱着阿爸的尸体,头发零乱,哭得声嘶力竭,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抱着母亲的腿,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叫。
牧人们围在四周,小声议论着。
“正赶上塌方,山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唉,可怜啊!”
“我们幸好跑得快,否则也完了。”
“这一家子可怎么办啊?孩子还那么小?哪个男人愿意养这么多孩子啊!”
“是啊,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孩子太多,嫁人就难了!”
这夜的月光格外凄凉,这夜的寒风格外刺骨。
两个女人过去把达娃架了起来,劝说着,说人都死了,还是早点天葬了吧,别让他的灵魂不安。
队长单增让两个小伙子留下帮忙,让其他人都散了。
措姆陪着公扎站在帘边,陪着公扎一起哭,不时抬起手给公扎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