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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恋 羽芊 3688 字 5个月前

那一晚,趁阿妈红肿着眼睛依然哄着弟妹们睡觉的时候,公扎柱着棍子走到外面,坐在阿爸的身边,看着阿爸的脸。阿爸黑红的脸庞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有一丝冻干了的血迹。公扎伸出手去,小心地把血迹抠下,泪水滴在伦珠冷硬的手背上,瞬间结成了冰。

月光实在凄清,公扎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月光下变成了冰柱子。他抓着父亲的手,见父亲的手卷曲着,便想给他掰开,分开父亲的手指后赫然发现掌心握着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上还有一朵花。这种糖果公扎以前在寺庙的佛菩萨跟前见过,孩子们每次看见都会吞口水。

措姆曾经说过,这样一颗糖要一分钱。

一分钱啊,对于以物易物的牧民来说,身上很少有现钱的,需要什么都是拿另一种东西去换。一分钱如果再添上一分,就可以买一盒火柴了。

公扎小心翼翼地取出糖果,剥开舔了一下,闭上眼睛,让那股甜丝丝的感觉弥漫了整条舌头,然后慢慢浸下喉咙去。

久久,重新包上,揣在怀里,眼泪大滴大滴不断地落了下来。

他明白,经过这一夜,他就是大人了,需要独立支起帐篷,照顾好阿妈和弟弟妹妹们。

在单增的操持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个小伙子就把伦珠捆在天葬师背上,提了给亡灵引路的酥油灯往雪山脚下的天葬台去了。

公扎跛着腿,不顾阿妈的呼喊追了出去,见荒原上一盏油灯慢慢移动,越来越远。

他奋力追了一段,见那盏油灯渐渐消失在山凹里,他转身向旁边的山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坐在山顶上,看着那盏灯又慢慢出现,慢慢上升,慢慢下降,直到群山之间某一处升起了桑烟。

此时,帐篷区的野狗和獒都“汪汪”地叫着往天葬台方向跑去。

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管这些獒。它们只能自己管自己。草原上鼠啊兔啊都被它们抓得差不多了,饿极了的獒和野狗整天围着天葬台转,开始吃起尸体来,发展到最后獒们索性赶走秃鹫,代替起了人类死亡后最后一道仪规的执行者。所幸这个世道三天两头就有人死亡,獒们虽说填不饱肚子,但总比没有吃的强啊。

随着青烟上升,公扎看到天上开始有秃鹫盘旋,胆子大的往下俯冲着,却因为半山的狗狂叫而再度飞升。他不忍再看。阿爸生前是最爱他的猎狗,总是带着朵嘎扛着老叉子猎枪出去,煮肉时总会给朵嘎留下一大块,说它撵得比他辛苦。如今朵嘎也在那群野狗里觊觎着父亲的尸骨。

公扎抹了一把泪,慢慢往回走着。在山脚下碰到措姆的舅舅扎多,他穿着俗人的衣服,已有了花白的头发,一条腿跛着。他手里拿着个筐,像是要去捡牛粪。

公扎习惯性地立于山道边等他先过。这是父亲生前教他的,见到僧人,无论老幼,都要谦恭。他们是有学问的人,是佛祖的使者,俗人不可对他们失礼。

扎多看了他一眼,驼着背低了头往前走,错身时老人小声说:“他去了香巴拉,那里是快乐的天堂!”

公扎怔住了,想问他什么,对方却快步走了过去,显然是不想跟他说话。

公扎路过东头那个孤零零的帐篷时,见门边放了一个小香炉,裏面还煨着桑。家里死了人才会这样供奉。公扎心痛了一下,他这是在祭奠阿爸的亡灵啊。

没有念经声,没有超度,阿妈也在帐篷边点了一小炉烟,每天定时三次放上香草,七天之后收起香炉,阿爸就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公扎成了帐篷点最年幼的家长,无论是队里分东西还是开会,他都会代表自家出席,歪歪扭扭的藏文名字理所当然地代替了父亲的手印。

乡里专门为错鄂湖周围的孩子建了所帐篷学校。措姆每天最早到学校,是学校里最勤奋最好的孩子,公扎知道这是为什么。措姆希望能把所有的学好,等公扎有空的时候再教给他。

在失去父亲后,公扎心裏的某一角仍旧温暖着,虽然小小年纪的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温暖,但与措姆见面成了公扎心裏每一天的希望和期待。

家里已经两天没吃的了,阿妈带着弟弟妹妹挖回来的野菜,用熬了无数遍再没一点油水的牛骨煮上。牧民的肚子习惯了肉食,其他东西一吃就拉肚子。女人的脸变得不再是红扑扑的,而是成了菜色,男人们也不再孔武有力到处乱窜,而是懒洋洋地坐在太阳底下,过早地进入了老年。

这天,公扎捡牛粪回来,路过措姆家的帐篷,听到措姆的阿妈正在骂:“就你能干,别人都不管的事,你要揽在身上,还不是看人家脸蛋白|嫩,细腰摸起来像酥油嘛。我看你直接搬过去住得了,反正那间帐篷现在大着呢,什么男人装不下!”

“人家孤儿寡母的,我是队长,过问一下有什么错?就你个母牦牛话多!”

“我这个母牦牛话多,那匹母野驴话少,你去当母野驴的家长吧……”

帐篷帘子一掀,单增提着一腿羊肉气呼呼地冲了出来,看到公扎,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阿佳发疯了,走吧!”

“单增叔叔,你还是别管我们了吧,你们家生活也不好过!”公扎说,小小的人却用上了大人的口气,显得有些不协调。

“再不好过也比你们好啊。孩子,别生你阿佳的气了,她就那么个人。走吧!”单增说着,一手搂着他的肩,沿着湖边大步向他家的帐篷走去。

回到自家的帐篷,达娃招呼单增坐下,给他递上清茶,酥油是早就没有的了。

“我跟公社武装部说了,今年冬天招兵,就让公扎去部队吧,那里至少还有饭吃!”

“他还这么小,行吗?”达娃看了公扎一眼,迟疑地说。

“有什么不行的?出身农奴家庭,他阿爸又不在了,家里有困难应该照顾照顾。再说他还是个舍己救人的英雄,部队不要这样的人还要什么人?”

“唉……”达娃叹了一口气,“他一走,家里连个捡牛粪的人都没有了!”

“我不去当兵,阿妈,我打猎养活你们。”公扎说着把单增带来的肉放进柜里。

“好样的,公扎,是我错鄂草原上的汉子。你放心去部队吧,我跟队上商量过了,你们家情况特殊,作为特别困难户予以照顾。”

果然不久,单增就去了趟乡上,回来说给公扎报上名了,只等通知下来就可以走。

公扎也就越发忙碌。他要捡够每天用的羊粪,还要抽空打些跑不动的野驴。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所以对于公扎私猎,大伙也睁只眼闭只眼。

由于措姆的阿妈不准措姆与公扎在一起,公扎就找了一个隐秘的草窝子,再忙,公扎也会抽时间在那等着措姆。公扎偶尔会带点干肉,给措姆一个人吃,说她不吃就没有力气教他了,自己则不吃。措姆会乖乖地听公扎的话,安静地吃着,一边指手画脚地教公扎。

每年春季是草场上最忙的季节:接羔。

迎接小羊羔有专门的草场,在另一个山谷里。羌塘上的河谷,两山相夹,看着就那么宽,走进去会发现无休无止的长,转过弯就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光。

育羔草场已经用了好几年了。这裏水草丰美,避风暖和。经过夏天的封闭管理,牛羊不曾涉足,草地踩上去有些绵软。小羊羔出生在这裏,母羊有草吃,奶水充足,在没完全苏醒过来的草原上,足够的奶水才能保证小羊羔的成长。

头天晚上队里就下了搬迁通知,放羊的明天直接把羊群赶到育羔场去,帐篷点的搬迁各家自行负责,但一天之内必须搬迁到位。

平板车从夏天放到现在,轮子早已生锈。公扎修好车,进去把母亲收拾好的东西搬出来,两个大点的弟弟也力所能及地抱了锅和杂物筐出来。最小的弟弟则看守着还不会走路的妹妹,防止她从榻上滚落下来。

帐篷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出来后,公扎和母亲才拔掉帐篷杆,把帐篷叠起来。牦牛毛织的帐篷,适用但笨重。母子俩用了好长时间也没把帐篷完全叠好,无奈,俩人就那么勉强抬上车,把小木柜和火炉放上去,再把牦牛毛织的被子放上去,包住锅碗不让其乱晃。杂物筐则挂在车辕上,再用牛毛绳子绑好。

自从男人死后,达娃越发意识到没有男人的家就跟没有主杆的帐篷一样难以支撑。可达娃的心裏却自有打算。单增是不可能娶她的了,但是她以后可以只是他的女人,只要不危及家庭,草原没人会把这当个事。

别人的帐篷都冒出炊烟后,公扎和母亲才搭好帐篷,措姆也来了,帮着把东西搬进去放好,还带着吃的时不时地递到公扎嘴裏,公扎傻呵呵地笑着。

荒原上的孩子醒事都早,女孩十二岁就算成年。这一对从小在草原上你追我赶着长大的伙伴,随着这次公扎要去当兵,俩人的心裏开始出现变化,措姆每天着急,生怕哪天公扎走掉了,公扎是怕自己当兵回来后措姆嫁人了,见不到了。只是谁都没有说出来,想尽办法多在一起獃着。

新的帐篷点设在山谷的一片平地上,公扎和措姆的身影印在错鄂湖的幽静的蓝幕下,时而抬眼看着周围的炊烟,两个小身影不停地忙碌着。

那一抹天亮前达娃才回来,眼角带笑。她大声叫着儿子起床,说上午不用去捡牛粪了,让他去湖对面听半天课。公扎眼瞪了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妈,不捡牛粪明天我们烧什么?”

“有牛粪了,你去吧。认几个字也好!”达娃笑着,开始烧水煮茶。

公扎跑到门外堆牛粪的地方一看,果然堆了一堆干牛粪。

“阿妈,你什么时候去捡的?”

“你单增叔叔送来的。好了,吃点东西快去吧,别迟到了!”达娃说,随后放了酥油在木筒里,倒入煮好的茶水,一下一下打了起来。

公扎喝了两碗酥油茶,吃了点干肉,从篓里翻出皱巴巴的课本出去了。

达娃看着儿子远去,这才带着四个小的,放下帘子往羊圈去了。接羔季节是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节,也是牧人一年中感到最兴奋的时节。小生命一个接一个出生,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草原顿时变得欣欣向荣。

男人们负责放牧,羊、牦牛和马都是分开的,三天轮换一次。女人们留在羔场,给母羊接生。不上学的孩子跟在母亲身边,把新出生的小羊羔抱进抱出。公扎喜欢伸出五个手指,看小家伙们吸吮手指头,小羊羔贪婪的吸吮常把他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