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扎,公扎……”
公扎回头看是措姆,笑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你来了!”
措姆向公扎招了招手。
公扎在袍子上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我有话跟你说,咱们去那边走走好不好?”措姆低着头,小脸涨得通红。
“你后天走吗?”
“是。后天报到!”公扎说。
“那……你不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我是去当兵啊,三年就回来了。”
“我是说,你还回到草原上来吗?”
“当然,草原是我的家,我不回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他们都说当了兵的人,见了大世面,要去城市生活呢,不会回到草原了。像石达的哥哥,今年退伍就留在县城了。”
“我不会,我喜欢咱们的草原,喜欢打猎。你还记得吗?我打下的第一只狐狸,你拿去做了一顶帽子。我阿爸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我是一个有直觉的好猎手。只是我现在枪法还不好,去部队后我一定好好练一下,将来再给你打一只火狐。”
“真的?你真的还回来?”措姆兴奋地抓着公扎的手臂,眼里亮晶晶的,小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
“嗯!”公扎用力地点了点头。
俩人在湖边的碎石滩上坐下,湖水轻轻拍打着黑色的湖岸,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阿哥,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好,我喜欢听你唱歌!”
措姆看着微波荡漾的湖水,轻轻唱了起来。
<small>天上的星星啊,</small>
<small>像阿哥的眼睛,</small>
<small>看着地上阿妹的身影。</small>
<small>小小的酥油灯啊</small>
<small>一夜到天明,</small>
<small>不见阿哥你的眼睛</small>
<small>落进帐篷照亮阿妹的心。</small>
措姆唱完,没有回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措姆……”公扎看着措姆忧郁的眼神,心裏突然动了一下。俩人自小就在一处,亲如兄妹,今夜好像有些不同了。措姆的歌声和她的眼泪,还有今晚这湖、这月光,他悄悄伸出手,指尖点在碎石上,一点一点向措姆滑去。
措姆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悄悄将右手放在身侧的黑色碎石片上,脸娇羞地转向一边。
公扎触到措姆的手时,如火烧着一般颤抖了一下,但依然捉住了对方的手,紧紧地握住。他不敢转头看她,眼睛定定地盯住湖面上的一个点,内心却像这湖水,波澜起伏。
公扎慢慢向措姆身边挪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没有回头,却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回来!”
措姆没说话,身体在微微颤抖。
措姆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淡淡的云掩去了多余的月光,让草原多了些神秘的色彩。小虫总是不知疲倦地叫着,宛转的清亮的,各种叫声混杂在一起,和着湖水拍岸,组成了夜色中最动听的交响曲。
月下的湖水总是泛着粼粼的波光,细小的波纹轻柔美丽。湖深处,一层轻薄的雾,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极了女儿家的心事,若有若无。
“阿哥,这个给你!”回去时,措姆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
“什么?”公扎接过,展开一看,一条红色的腰带。
“我织的!”
“你哪儿来的毛线?”公扎狐疑地看着她。
“我把毛衣的袖子拆掉了。”
“那可是你阿妈托了人才从县上买到的。”
“她不知道。唉呀,你别管那么多了。你喜不喜欢?”
公扎点了点头,把腰带揣进怀里。
岸边,两个小小的人影并排坐着,很久很久。
快到深夜时分,公扎才把措姆送到她家的帐篷前。
回去的岔路处,他停了一下,向后面那间孤零零的帐篷走去,就要走了,应该去向他道个别。
小帐篷里一点微弱的光。公扎站在石榻前,轻声对围着老羊皮袄的扎多说:“我要走了,当兵去。”
“这是好事。”
“你的腿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谢你拔回来的草药。”
“我只是照着您说的采的,还送了些给二队那个被狗咬了的老爷爷。他用了也好多了,可以出来捡牛粪了。”
“你要记住我说的那些药,将来也许用得着。藏医学博大精深,有些可以治人的病,有些可以治人的思想。可惜啊,你对医学不感兴趣,只怕我一走,我们的医学就要从这草原上绝迹了。唉……”
“不会的,你可以教别人啊。”
“别人?公扎,我这样的人,谁还敢接近我啊。”
公扎无言。
“察那罗山五千五百米处生长着最好的雪莲,每年只长七棵。嘎玛日给升上天空的当晚一点去采,疗效是最好的。日给星出来时,大青石的影子朝向正南的方向。那长长的影子啊,是佛祖在给迷途的人指点方向。”扎多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公扎似懂非懂地听着。
“记住我说的话。那长长的影子啊,是佛祖在给迷途的人指点方向。”
“我记住了。”
“你回去吧,到了部队要好好的工作,学会汉活。记住,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比你高,也没有人比你矮。”
“嗯。”公扎点着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走了,您要多保重,有事可以找措姆。她跟她阿妈不一样。”
公扎出了帐篷,灯熄了,再没了声息。
早上天刚亮,公扎家的帐篷前就站满了人,有的把哈达拿在手上,有的揣在怀里,但故意露出一角。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虽说不是自家的孩子,但出在一个帐篷点里,乡里乡亲的,人人都为之高兴。
公扎穿了一身肥大的绿军装,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红着脸走出了帐篷。人群顿时沸腾。祝福声伴着一条条洁白的哈达迎风展开,飞向他的脖子。公扎咧嘴笑着,把哈达在胸前打了个结,跟乡人一一拥抱作别。
在路口翻身上马后他回过身来,见人群里措姆两眼含泪,万般不舍地看着他,便向她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放心吧,我会记着昨晚的话。然后一打马屁股,绝尘而去。
公扎就这样离开了草原,那一年,他说户口上写的是十六岁,实际还不到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