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公扎握了风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生怕哪里冒出只蝎子来。
“他们整天生活在这个毒蝎子横行的地方,为什么不搬走呢?”
公扎也摇了摇头。这些天跟谷里苦修者已经熟悉,这裏的一切也都让他好奇。
“萨木医生,萨木医生……”风捧了一大把黄的、白的、紫的野花,很精神地推开萨木修行的小屋。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经跟那个不说话却慈眉善目的老人处得很好了,昨天还强行把他脏了的卡垫、僧袍拿到湖边洗了。
萨木打坐刚刚结束,看到风,眉开眼笑的。这个女孩不像荒原姑娘,古灵精怪的,总是弄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来。比如,把屋外破损而扔掉了陶罐捡回来,装上水,每天插上一把野花放在他打座的窗台上,让这晕暗的小屋一下子就有了生气;她还把他采回来的药分门别类地洗净码好放在柜子里,再不用他到处乱翻;她还把自己看的经书、法器统一放在一个柜子里,这样他用时随时都能取出来。
风把陶罐里昨天的花取出扔到门外,再把新的花插上,退后一步欣赏着。“真是太漂亮了,本姑娘太有创意了!”
然后,风坐到萨木打坐的卡垫上,盘着腿,得意地问:“萨木老先生,你也不感谢我一下?”
萨木听不懂风说什么,不过风的表情还是看得懂的,他笑了一下,摸了摸风的头发,从右边第二个柜子里拿出药瓶来。
风嘟着嘴,在公扎的帮助下解开伤处。
萨木轻轻按了按伤口四周,满意地笑了。他用一个小勺子从瓶里舀出些黏稠的液体,轻轻敷在伤处,肩上的伤口还没敷完,就听风大叫了一声,一下晕了过去。
“风,风……”公扎急坏了,赶紧搂住她,拍着她的脸。
萨木也吓住了,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瓶子,把还没敷完的小勺子凑到鼻边闻了一下,惊骇得忘了自己在闭关不能说话:“怎么会有毒蝎子的味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再闻了一下,又拨开风的眼皮和青紫的嘴唇看了一下,再次摇着头,“完了,这下子全完了!”
“怎么回事?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公扎看着风的脸色一点点漫上青紫,顿时觉得天要塌了一般。
“她中毒了,药里有毒,而且是荒原上剧毒的蝎子。”萨木说,无可奈何地看着公扎。
“药里怎么会有毒?前几天用了都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在瓶里下毒了。”
“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公扎绝望地看着他,把风紧紧搂在胸前。
“你先把她抱到湖里用湖水泡着伤口,用力挤压她的伤处,别怕她疼,挤出鲜红的血为止。我去找师兄,看有没有办法。”萨木急促地说,转身出了门,急步向更高处的山头走去。
公扎抱着风如飞一般滑下山坡,直冲进湖里。他解开风的上衣,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开始用力挤压她肩上的伤,撕裂一般的疼让晕迷的风醒了过来,她大叫着,挣扎着,手脚乱挥:“不要啊,公扎,我痛死了,真的痛死了啊!”
公扎用手臂固定了她乱动的身子,两手却并不放开依然按着她的伤口,汩汩而出黑色的血液瞬间染黑了湖水。
“疼啊,我痛啊。我不治了,咱们走吧,回错鄂草原去。太痛了……”风大叫大嚷,甚至在公扎手臂上猛咬了一口。
公扎没理她,仍然不停地挤压着伤口。豆大的汗珠和着泪水,滴落在风青紫色的脸上,又慢慢滑落进湖水里。
风再次大叫了一声“啊……”晕迷过去。
公扎顾不得想其他的,他只是用力地挤着。心裏有千百个声音在狂叫: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黑色的血液带着浓浓的腥味不断涌出,没完没了。
看着她越来越青紫的脸,越来越无力的挣扎,慢慢没了反应,他真的有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佛祖啊,求你,救救她吧。如果你有什么惩罚,请让我来承受,别再折磨她啊。
萨木,萨木,你在哪儿?你快来救救她啊!
风……风……措姆,措姆,我的女人,睁开眼看一看啊,你不是一直等我吗?你不是要跟我生孩子吗?睁开眼来啊,啊……
随着公扎那一声疯狂的“啊”声,山坡上飞快地滑下来两个绛色的身影。
那是萨木和一个不认识的老者。
俩人急步走到公扎身边,僧衣下摆浸在湖水里而浑然不觉,只顾弯腰看着不停挣扎的风。
老人翻开风的眼皮,又拿起她乌黑的手指看了看,深吸了口气,冲萨木摇了摇头,转身向岸上走去。
“师兄,你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想一想啊,再想想啊,不能就这么看着她死啊,咱们的手下还没死过人呢师兄,师兄……”
老人没有回头,弯腰驼背地向前走着,步履艰难。
“唉……”萨木看着仍在不停地挤着伤口的公扎,苦涩地说,“别挤了,已经没办法了。”
“不,不会的,她不会就这么丢下我的。不会的……”公扎仍是不停地挤着,眼泪不断线的滚了出来,晶莹的泪珠在棕色的脸庞上显得那么突兀却格外的凄凉。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男人啊,独闯荒原与狼为伴,眼都不眨一下,身涉险境心都平静无波。此时,面对爱人再一次要离他远去,绝望得无以复加。
上天,真的抛弃了自己吗?佛祖啊,你真的睡着了吗?
“公扎,带她回石屋去吧,让她安安静静地走。”萨木不忍看下去了,转身就要离去。
“真的没办法了吗?萨木,你不是荒原上的医神吗?为什么你都没有办法?”公扎大叫着。
“她中的毒没有解药,除非药师佛现身,否则真没办法。”萨木说,“我的药术是师兄教的,他从不下山,只让我治病救人,今天他都破例出来了,还是没有办法。”
“药师佛,药师佛,我天天把它的佛像带在身上,但他在哪里啊?连我的女人都不能护佑,我还要他作甚?”公扎绝望地大喊着,从怀里掏出那尊扎多留下的佛像顺手向后一扔,“咚”的一声落在碎石滩上。
萨木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岸去,捡起佛像,前后左右看了看,哈哈大笑。
“你的女人有救了,小子,你的女人有救了。不仅是她有救了,我们,这裏住的所有人都有救了!”萨木捧着佛像,大笑着说。
“真的,她有救了,小姑娘有救了。”萨木激动地连连说,然后对着山坡上的房子放开嗓子喊了起来,“都出来吧,药师佛现身了,咱们再不怕毒蝎子了。”
于是,所有房子里都钻出人来,有男有女,还有孩子,一齐向湖边跑来。当看到萨木手上的佛像时,齐齐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他们……这是干什么?”公扎看着面前不停起伏的人们,惊讶地问萨木。
“这事说来话长了。咱们先回石屋,救人要紧。”萨木说,高举着佛像分开人群向山脚下的石屋走去。
人们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萨木高举的佛像,眼里闪着虔诚的光芒。
到了石屋跟前,萨木的师兄已经带着三个老者站在那里,见到公扎,都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公扎虽然还不太明白他们为何对自己行如此大的礼,然而那尊药师佛显然跟他们大有关系却是肯定的,因为抱着风而无法还礼,公扎冲几位老人点了点头。
待公扎进了屋,其中一位老者做了个手势,其余人等就地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石屋。
公扎把昏迷的风放在榻上,盖上羊皮袄,转身看着萨木。
萨木微笑着说:“别担心,孩子,她有救了。”说着把佛像递给他师兄,“师兄,由你来开启吧!”
他师兄双手接过,把药师佛像放在柜上,对着直直磕了三个长头,然后起身,接过萨木递上来的一把尖刀,沿着那个奇怪“¤”形图案边沿撬了起来。
然后,就听“嗒”的一声,那个“¤”形图案弹开了,佛像背上出现一个小洞,老人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张纸来,展开,细细地看着,继而热泪盈眶。
其他看着的老人也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这张是药方,只差一味药,我马上派人去采,暂时带她去我屋里吧!”萨木的师兄把两张纸折起来揣进僧袍里。也许是许久不曾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发音也不顺。
萨木点点头。公扎抱起风跟着老人向外走去。
外面沙地上坐着的人看到他们出来,都一起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都先回去吧,我们要先救人,等星星升起来的时候,你们再来朝拜药师佛!”老人高举着那尊蓝得发黑的佛像,对着正要磕拜的人们说。
人们依言站起,手拉着手,目送他们往山上走去。
“我师兄的屋子这么多年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就是当初教我学医,也是在门外进行的。”萨木走在公扎身边,轻声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公扎迟疑着,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纳仓德巴最后的战士!”萨木骄傲地说。
“纳仓德巴最后的战士?你们还有人活着?”
“你知道纳仓德巴?”
公扎点了点头:“我去过那个山洞!”
“难怪!”
“药师佛是你在山洞里找到的?”
“不是,是扎多活佛给我的。”
“难怪他没回来!”萨木自言自语。
“他已经去世了。”公扎说,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在躁动不安,人人都没安全感。“扎多活佛也来过这裏吗?”
“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还年轻,到无人区采药,遇到雪崩,师兄救了他。”
公扎想起老族长说的,有一年错鄂草原发生瘟疫,扎多带了徒弟去无人区采药遇到暴雪而失踪的事,终于恍然大悟,正要再问详细些,萨木却说:“到了,这是我师兄扎木修行的地方,外人从没来过。”
这是一个独立的山头,山顶上独立着的一个院子。
院门口蹲着两头雪白的獒,见到人,脖毛炸起。
扎木做了个手势,两头雪獒便乖乖地坐下。扎木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公扎抱着风迈步进去,萨木跟在后面。
扎木示意公扎把风放在靠窗边的卡垫上,从柜里拿出一个黄色绸缎包着的小包,打开,裏面是些长短不一的黑针和薄薄的刀片。他对萨木说了一种药名,萨木转身去了。
扎木对公扎说:“你帮我们扶住她,不能让她乱动。”
公扎点点头,依言坐到榻上,扶起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在解药配好之前,我得给她放血,把坏掉的血放掉。”扎木说,拿起一个黑色极薄的刀片。
公扎点了点头。放血疗法是藏医古老的治疗方式,就是用一种特制的刀具在人身上特定的位置开口,把坏掉的血放掉。
过去公扎听错鄂寺的老活佛扎多说过,藏医学里认为,在人体中毒或者患了热病后,到一定的时间,体内的好血和病血会分开,放出病血,留下好血,人的病才会好。如果好血跟病血没有分开前就放血治疗,非但治不好病,还会增添新病。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会从病人的鼻腔、口腔和肛|门3个部位的血加以鉴别,如果是鲜红的、则是好血。如果见到血起白泡、色发黄,则表示是病血。如果见不到病血和好血混杂的情况,则表示放血的时机成熟了。
就像现在,扎木用刀片在风的鼻腔里轻轻划了一下,流出一股黑色带腐臭味的液体。扎木用手指沾了一点捻动手指闻了一下,再迅速把风的右腿抬起放在自己腿上,在小腿和大腿前侧划了两个小口子,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此时的风,表面看上去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公扎怀里。
风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轻得如一片羽毛,飘在空中。太阳那么美好,金光万道的,身体从里到外都笼罩在一片光明之中。她听见公扎在轻轻呼唤她,感觉到他的眼泪滴落在自己脸上。她甚至想笑话他,那么坚强的一个男人,面对狼群眼都不眨的人,怎么近来总是动不动就流泪呢?
然后,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的,所有的痛都来了,肩上在痛、胸上在痛、腿上也在痛,脑袋里飞速转过所有事,上海、草原、卓一航、色嘎、姬迦、公扎……
“我痛死了,我要痛死了,我好难受,公扎,公扎,我好难受!”她声音渐渐微弱。
“你会好的,佛祖一定会保佑你好起来。你会好起来,一定会的。”公扎见风大汗淋漓地不停地挣扎,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除了不停地帮她擦汗,真的无法再做什么。
扎木看了看风的脸色,用布条缠住放血的部位:“醒过来就好了。她中毒太深,放血后最多只能维持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她体内的毒又会重新发作,药师佛保佑萨木早点回来。”
公扎不知说什么好,如有可能,他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得风的平安。
扎木见风渐渐安稳,就捧着药师佛去了另一间屋子。
公扎搂着风靠在垫上,把羊皮袄给她盖好。
公扎望着碧蓝如天的湖水,不自觉地低低唱了起来。
<small>我今天要去远方</small>
<small>离别时你说请不要把我遗忘</small>
<small>我们的誓言高高挂在天上</small>
<small>那些白云那些星星那个月亮</small>
<small>看着我们约定今生约定来世相约永不忘</small>
<small>美丽的牧羊姑娘爱了你无论日月怎么变迁我都把你放在心上</small>
<small>美丽的牧羊姑娘你的笑声挥洒在蓝天下留在了我的心房</small>
<small>给我一顶帐篷哟,想牵你的手共度一生不再心伤</small>
<small>给我一片天地哟,想伴你的爱漫舞天涯不再徬徨</small>
<small>牧羊姑娘,可爱的牧羊姑娘</small>
<small>何时才能回到我身旁,何时我们才能一路花香</small>
<small>不再分离是不是我的奢望</small>
公扎深情地唱着。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女人?”公扎脸上泪珠清清不自知,喃喃地对着空气问。
生离死别,一次足矣!
“你答应我,无论生死都要带我回到错鄂湖,生要跟你在一起,死后我也不想离开你。”风说,含泪带笑。
“不,你不会死的。萨木配药去了。还记得那尊药师佛吗?我一直带着它。”公扎搂紧了她,“他们从佛肚子里找到了解药的配方,你不会死的。”
“公扎,如果我走了,就带我回你最爱的草原,不要天葬,把我埋在错鄂湖畔,我想永远伴着你。”风抚着他的脸庞。
公扎凝视着风的眼睛,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
“我答应你,我们不再分开,我在哪里你就会在哪里。我再也不走了,不让你等下去了”公扎说。
风笑了,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