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src="https://img.zhaozhi.us/pc/pc.js?v=2022"/>
这个夏天很热,烁玉流金。
时令至夏至,白昼被无限拉长,被日光漂得莹白的云层里总会夹杂一抹耀眼黄斑,大地化作蒸笼。农田里劳作的农民,大街上叫卖的商人,抑或是顶着遮阳伞出行的旅人,均在灼烫的夏日里挥汗如雨。
生活是美好的,但它同时也是客观的,大多数人都在它的驱使下,起早贪黑,形成惯性。也因此,纵使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为凶厉,习惯于忙碌的人群,依旧按部就班,维系着手上聊以为生的工作。但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不同,他们都处在最无忧的年岁,生活上的一切困难都由父母的双肩抗下。于是,他们有了更多的、用以娱乐的笙歌管弦——在这样的酷热的夏日,他们最喜爱的消遣方式自然是游泳。
但是,游泳也有区别。对一些家庭条件较好,且父母比较疼爱自己的少年而言,买好游泳装、潜水镜、潜水管、游泳圈、救生衣等等设备,再交钱去正规又安全的游泳池玩水才叫游泳;而对一些生活比较紧迫的穷酸少年而言,他们游泳,便是翻山越岭找到没有丝毫安全性可言的大河,尔后纵身跳入其中,欢快畅游。
吴潇就属于后者。
漫长暑假的第十天,也就是六月底,顾铭接到吴潇的电话。
两人闲聊一阵,吴潇的话语中有关心,也有试探。他的大概意思是,叫顾铭不要为风雪的事情伤心,更不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面,偶尔出来走走。说不定,蓦然回首,真正爱他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铭便说:“潇潇,我懂你的意思,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我深信着,小雪只是生我的气,不会真的不要我的。等她气消了,自然就原谅我了。”
吴潇:“阿铭,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那种事情,归根究底,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但是,别说风雪不会原谅你,换了任何一个女孩也都不会。毕竟,你隐瞒的是她亲人即将过世的消息。这个世界,无论谁少了谁,也都不会停止运转。你没了她,并不代表你没了一切,生活仍要继续啊。像你这么优秀的人,不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尝试着走出那间狭小而闷热的小屋子,往外面看看,你真正喜欢的、并且也同样喜欢着你的女孩,兴许就在不远处。”
——潇潇嘴里能说出这样中肯的话?
顾铭:“潇潇,这段话是谁教你说的?”
吴潇:“阿铭,我们是兄弟啊,我关心你,还需要谁教我说辞?这段话,本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没有任何人教我,仅此而已。”
顾铭:“所以……你想说什么?”
吴潇:“出来玩玩,一起去玛琉岩游泳。避暑的同时,也放松放松心情。”
顾铭:“现在?”
吴潇:“对,就是现在。”
顾铭:“那你去游戏厅或台球室等我一会,我处理一下手头的事情。”
吴潇:“好!”
挂掉电话,手机屏幕弹回信箱界面,上面全是顾铭发给风雪的短信记录,因为屏幕篇幅有限,只能看到近几天的记录,全是“晚安,最爱最爱的小雪”。
然而,屏幕上只有发出去的,没有接收到的。
再往上翻,17号的记录里有风雪发过来的很大一段信息,群蚁排衙的文字若无数颗尖锐钢针映在上面——顾铭,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就在昨天,我刚刚赶到北京,舅舅的讣告便传来了。最后的最后,我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我知道的,你是为我好,怕我伤心,所以一直隐瞒着舅舅病危的消息。这一点,我能理解,因为爸爸妈妈也都是这样做的。说什么生老病死,人世常态,他们不能阻止死神的夺魂,能做的只是让我快乐地过完初中生活。可是,他们不懂,连你也不懂,舅舅在世的时候,我竟没有见他最后一面,这对我来说,是怎样无法弥补的遗憾啊?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就算我勉强说服了自己,深信着你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可我也万万不敢认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爱”。我曾说过,我不喜欢彼岸花,因为它同时象征着无穷无尽的爱与地狱死神的号召。明明单纯的花妖与叶妖都深爱着对方,却又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相惜,参商永隔。却不曾想,某一日,横亘在我们心灵之间的沟壑,也将我们变作了一株同根而生的彼岸花,我们成了传说中的曼珠与沙华。别了,我一度认为我已托付余生的男孩;别了,哪怕现在,我仍深爱着的男孩。愿漫天雪花里,茫茫人海中,我们再无交错之时。
顾铭又一度把它读完,再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静默不动的房门。
至收到这条短信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每天给风雪发一条晚安问候,便是简单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生活——饿了吃零食,渴了喝自来水,发呆时抽支烟,困了便与无孔不入的“魇”做斗争。
就这样,他坚持了十天。他幻想着,风雪只是一时伤心,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只要给她时间,她便一定会回心转意。
十天时间,足够风雪一家办完周时帆的后事,并缓缓走出悲伤的阴影。可风雪没再发来哪怕一条短信,连qq、电话等联系方式都一并拉黑了。
顾铭知道,吴潇的话是对的,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只风雪不会原谅,换了任何一个女孩也都不会。
十天,已然成了他能坚持的极限。
而此刻,放下心中的执念,碾碎脑中的一切幻想,只需踏出房门一步,便意味着——他与她,历经两年多的哭与笑后,终于成了陌生人?
顾铭深吸一口气,终是放不下心中的仅剩一丝念想,颤抖着发出最后一条短信:我在合中等你。
尔后,他大步踏出房门,顶着灼烫的日光,去游戏厅找到吴潇。
两人同行,要去玛琉岩冲澡。
如往年一样,一到夏日,河岸的荆棘之路便被穷人家的少年踩出一条大道。而立在路边那一株病树桩仍在,比之往年,它的身体切面又多出了一环年轮。
两人上山,走到过水管那一段路时,均止步。
前面,树林阴翳,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对面的石阶上洒下一片斑驳。而光影交错的石阶上,少女亭亭玉立。
——韩贞。
她和往常一样,一到夏天便换上一身绿纱衣,远远站着,便如一簇含笑舒展的绿叶,视觉上沁人心脾。岁月没在她细腻若玉石的肌体上刻下半点痕迹,反倒使她的美丽更胜往昔。
此时的她,一如既往,宛如无声绽放的雪莲,只需静静站着,便如清凉拂过的风声,消去夏日的酷暑,只留淡淡的余香。
在这一瞬,顾铭彻底理解吴潇的用意了。
沉默中,顾铭缓缓走过水管,走到韩贞面前,与之相对而立。
两年里,顾铭长高了很多,接近一米七的个子,但站在她面前,仍有不足。
诡异的对视里,韩贞忽而一笑,问:“看到我,莫非你不开心?”
顾铭摇头,淡淡说道:“很早以前,我就想见你一面。却没想过,我们会在这样的场景里重逢。多的话,我说不出口,而该说的话,我至今犹记……”
韩贞依旧在笑:“我不辞千里前来找你,你不笑就算了,非得说我最不想听的话?”
顾铭便说:“那走吧,我请你吃个饭,算是我把欠你的钱债还清。”
韩贞站着不动。
顾铭又说:“如果你不想吃饭,那我们一起去瀑布下歇凉?”
——瀑布下是一口大水洼,全是光着身子洗澡的少年郎,韩贞去不了。
韩贞不笑了,她咬咬嘴,似乎发脾气了。仅片刻,她又吐吐舌头,强颜欢笑:“看样子,你还没看我留给你的护符里面的东西,这一趟算是我白来了。”
顾铭摇头:“你来得正好,我可以把欠你的东西全都还清。”
韩贞道:“你不欠我什么。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回家了。”
说着,她欲走,却被顾铭扼住手腕。
“你想牵我手的话,我不会介意哦。”
韩贞摆摆手,没甩开,便笑着说一声。
顾铭皱眉道:“你好歹是个女孩子,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走吧,一起去吃个饭,潇潇也一起。”
韩贞迟疑,思索半晌,妥协了。
三人又一起下山,一路无话。
下午四点,明显不到吃饭时间,吴潇便提议:“要不我们去打打台球?”
顾铭没说话,韩贞却拍手叫好。
到台球室,给屈老板打个招呼,便选一张还算新的球桌洗球。
顾铭本是台球高手,自然会上场;韩贞也自称“高手”,便也上场了;吴潇懂台球,却打不好,便站旁边给两人记分。
一连五局下来,韩贞鲜少拿到球权,基本上是顾铭的单人表演。
五点半,顾铭随手丢下球杆,去柜台结了账,转身时莫名问了韩贞一句:“这两年,你经常练台球?”
韩贞脸一红,低头道:“只学到一点入门技术。和你打,肯定不是对手啊。”
顾铭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抓住韩贞的左手,低头看一眼她手背的虎口处,皱眉道:“这么好看的手,却起了碱。”
——常打台球的人,架杆的手的虎口,拿杆的手的手心,都会起碱。
“你关心我?”韩贞被惊住了,急促呼吸好几声,问。
顾铭道:“以后不要再练台球了。这种运动,没有足够的天赋,很难练好。”
韩贞道:“我若不练好,你就不会和我打啊。”
顾铭不再说话,大步往外走。
沿街道折转两次,再度找到“土味老火锅”。上一次,韩贞就是在这家店帮顾铭结的账,这一次,顾铭准备照价偿还。也因此,时隔两年多,顾铭点出了和上次几乎相同的菜色。
吃饭时间,顾铭不说话,韩贞与吴潇便不说话。
结账前,顾铭问:“韩贞,你今天应该回不了家了,我帮你写一家旅馆?”
韩贞却说:“我可以睡你家宁雪的房间啊。”
顾铭摇头:“你是个女孩子,还是不要随便去男生家。”
韩贞犹豫半晌,点了头。
写好旅馆,顾铭和吴潇一起出来时,顾铭叮嘱道:“潇潇,你以后不要偷偷给韩贞汇报我的情况了。你这样做,只会令她更难过。”
吴潇道:“令她难过的不是我,而是你。”
顾铭沉默,安静往家里走。
吴潇大步追上来,认真问道:“吃饭时,你好多次欲言又止。是不是你有什么话想对韩贞说,却碍于我的存在不愿开口?”
顾铭摇头:“在你面前,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吴潇疑惑:“既然不是因为我,那你为什么不说?”
顾铭道:“很简单的三个字,我却说不出口了。”
吴潇问:“我爱你?”
顾铭面门一黑,大骂道:“爱你个头!我想对她说‘对不起’!”
吴潇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以为,只要我请她吃一顿饭,再把这句‘对不起’说出来,我欠她的便还清了。可是,当我看到她不动声色,却又宛如惊弓之鸟的表情时,我开不了口了。”
顾铭如实解释,转而大步往家里跑了。
而顾铭没想到的是,他前一刻才叮嘱了吴潇,下一刻,这人便把两人的对话如实转告给了韩贞。
旅馆里,韩贞捧着手机眉开眼笑。
又十天过去,中考成绩以及考生的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
顾铭考了657分,远超合中分数线,甚至能上重庆一三八中。
电话里,顾铭问:“若我是年级第二,便证明,我仍未考赢阳珊?”
郑绘坦诚回答:“阳珊比你多的不是几分或十几分,而是五十几分。她的总分是713,若非她体质不好,体育只考了32分,总成绩可能是全重庆第一。”
顾铭道:“所以我失约了。”
郑绘慈祥一笑:“傻孩子,这世上优秀的学生数之不尽。或许你并非最优秀的那个学生,却是这世上有且仅有,独一无二之人。”
顾铭沉默,半晌后问:“小……风雪呢?”
郑绘道:“风雪这丫头看着性子刁蛮,但学习并不含糊。她报考的合中分数线只需597,而她考了609,应该是录取了。”
——小雪终究是和我同校吗?
顾铭心里惊喜,旋即又问:“那我们同校的学生,有几个考去合中了?”
郑绘细数:“你,风雪,许成语,韩强,再加上被保送的李奇,李灿,文雅,邵丽,一共八个人。”
顾铭皱眉,对这结果有些不解,继续问:“陆思和柳健呢?”
郑绘赞叹道:“陆思考前便很自信,第一志愿填的重庆三中。果不其然,她考过了分数线五分,被录取了;至于柳健,他原本是三中初中部的学生,成绩拔尖。这次中考,他也算正常发挥,同样回归了三中。”
顾铭心一沉,心中已预见许成语的悲伤结果,轻叹一声,道:“郑老师,谢谢你的电话。你好不容易带完我们这一届学生,这个暑假就好好休息一下,别去操劳教学上的事情。还有,这个暑假真的好热,你得防暑,千万别被太阳晒病了。”
郑绘呵呵笑道:“你放心,我身子健朗着,病不了。你呀,上高中后就得更加努力了,坚持到考进理想的大学,才可以放松。”
顾铭:“学生谨记教诲。”
五天后,顾铭去邮局取到一封信和一个新手机,信里面的内容是:儿子,你快上高中了,妈妈给你买个手机,方便联系。电话卡的话,得买重庆的,我这里买不到,等你开学后,自己去买一张。另外,你也快16岁了,把家里的户口本拿去派出所照一张身份证吧,以后用得到。
顾铭没多想,新手机拿回去丢抽屉里随它陈旧,至于身份证,的确得尽快办理,便照做了。
又过去十天,家里座机响了,妈妈打来电话,说是爸爸工作太累,整天忙里忙外的,结果中暑了,还很严重。
顾铭不信,觉得这是爸爸玩的一手“关心则乱”,想把自己骗去他的煤矿帮忙,便不搭理他们。
时间轻快跳过,到9月,开学期到了。
而此时,时节已近白露,是孟秋转向仲秋的时段,但气候依旧炎热。
9月3日,报名的前一天,顾铭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才知,是邵丽打来的。
她的意思是,邀请考进合中的老同学,在开学前一起聚一下,联络一下感情,以后各自遇到什么麻烦,也多一个照应。
顾铭再三确定,问她风雪会不会去,她都做了肯定回复。
于是,顾铭提前一天去了合川,在邵丽指定的酒店门口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