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法是虚耶佛是真(1 / 2)

洗烽录 赤军 3677 字 2个月前

雪妮娅才从一品楼出来,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吓了一大跳,心想难道是要等的人来了么?急忙转过身来,却原来是昨晚醉倒在自家店里的那位客人。那客人望了她一眼,笑着作个揖:“果然是小姐哩,昨夜真多谢了。”

雪妮娅赶忙还礼:“休再提起。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你他日若……若……也请多光顾小店。”想说你只要不喝酒,就请多到我家店里来,却终于还是把个“酒”字咽了回去。

那客人点头微笑,表示明白她的意思,然后说道:“在下姓王,双名保保,不敢动问小姐怎么称呼?”雪妮娅也报了姓名,问道:“听先生口音,是南方人罢,到大都来是经商么?是读书么?”王保保回答:“在下沈丘人氏,才来的大都,却非经商,也不是来读书的——世道恁乱,读书有甚么用?”

雪妮娅笑笑,正想告罪离开,可惜那讨厌的肚子不听话,开始“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脸上一红,王保保察觉了,忙道:“想来小姐还未用饭哩。在下冒昧做个东,请小姐赏光,算作致歉并道谢罢。”

雪妮娅忙道:“我须得赶回家中去了,爹爹还在家里等我吃饭哩。”“用些点心总可,”王保保轻轻拉着她的袖子,凑到路边一个食摊旁:“这馄饨似不错哩,可要用些?”雪妮娅尴尬地笑笑,王保保猛然省悟:“对不住,是我蠢得紧哩。”左右望望,找不到清真的摊子,只得说道:“用些素的也好——这莲子粥如何?”

不等雪妮娅回答,他已经跟一个食摊主搭上话了:“请问这莲子粥里可有大油?”那食摊主是位老者,闻言奇怪地望着他:“无有。”王保保追问:“当真无有?”老者不耐烦了:“这位官人,好不晓事,你家莲子粥中放油来者?”

“好,好,”王保保笑着掏钱,“与我两碗。”然后端过一碗来递给雪妮娅:“请,请。”

雪妮娅看他这么热情,不便拒绝,只得道声谢,接过来喝了。王保保也端起碗粥来,问道:“我到大都时日尚浅,却不知有甚么好耍的去处?”

“你来得迟了,若八月十五来啊,大都城内‘巡山’、‘巡仓’,好不热闹哩,”雪妮娅回答,“若要看新鲜玩意,羊角市、斜街,都是商贾百货汇聚的所在。嗯,齐化门外东岳行宫的杏花最为出名,和义门外玉渊潭也……”

“出城路甚远哩,”王保保笑道,“便这左近,可有好耍的?”雪妮娅想一想:“我家不远便是国子监,国子监旁便是孔庙哩,你们读书人定爱去的……”看王保保夸张地一皱眉头,于是笑道:“是啦,你并非读书人……中心阁便在左近,可以去玩耍……”

王保保掸掸衣襟:“我这一身邋遢打扮,与儒衫终须有别……嗯,中心阁我听闻得,乃是大都城的中心也。”“话虽恁么说,”雪妮娅道,“实要偏西一些。听老人讲,是为的大都中心地势低洼,不便建高的楼阁。此外……中心阁往北不远是大天寿万宁寺,好一座庄严庙宇,听闻是不错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功夫,就各自把莲子粥喝得干干净净。王保保放下碗,笑道:“恁多好耍所在,我怕会迷路哩。小姐若是空闲,可能领我四处去走走么?”雪妮娅笑笑,突然间叫了起来:“阿也,爹在家中必是等急了。对不住,我这便要去也。”

王保保忙道:“我与小姐同行罢。”雪妮娅不解地望着他,他点点头:“小姐不是唤在下多光顾贵店么?这便去叨唠喽。”

※※※

进了清真居,王保保叫了一碗酸汤、一碟炙羊腰、一盘水答饼,坐下来享用。雪妮娅向他笑笑:“我且后面去了,王先生慢用。”王保保点点头:“请,请。”雪妮娅一边向内奔去,一边喊“爹”,却并不见有人答应。她撩起布帘才要进里屋,又回头一望,却看王保保早收敛起了一路上的笑容,双眉微蹙,似有无穷的心事。

雪妮娅愣了一下,突然看见艾布从店外走了进来,忙问:“爹,你却哪里去了?”艾布阴沉着脸,瞥了王保保一眼,径直走进里屋。雪妮娅见他面色不豫,提着心跟进来。艾布才捡张凳子坐下,开口就问:“我哪里去了?我还问你哪里去了哩。哼,莲子粥可好吃么?!”

雪妮娅吓了一跳,当下羞红了脸:“爹,遮莫你跟了我来?”“我怕你出事呀!”艾布叹口气,面色略微缓和一些,“你也不小了,却甚无心机,迟早定要出事的——那年青汉儿是谁?”

“啊,是昨日来店里的一个客人……”雪妮娅随口敷衍。艾布瞪了她一眼:“便是吃醉酒的那个不是?”雪妮娅这一吓更甚,脸色由红转白,嗫嚅着:“爹,你……你怎生晓得的……”“哼,我一早便晓得了,”艾布冷哼一声,“你倒为个小厮遮掩来,我随口一诓,他甚么事敢不老实交待?”雪妮娅恨恨地一跺脚:“吉巴儿,我定饶他不得!”抬眼看老父正瞪着自己,赶紧往后一缩,陪着笑说道:“爹,你真是神人哩,甚事都瞒不过你……”心裏说:“你不会连那佛像之事都晓得了吧……”

艾布又轻哼一声,向外面努努嘴:“虽道他犯了禁忌,你却未将他搭出去抛在街上,是该谢你哩,可是恁般股糖样粘将上来,又请你吃粥,不尴不尬的定有图谋!他唤作甚么,做甚营生?”“他说他唤作王保保,河南来的,”雪妮娅红着脸回答,“做甚么营生,我却未曾问起。”艾布皱皱眉头:“你又不晓他做甚事的,便敢与他大街上讲话?”

雪妮娅噘着嘴:“也未讲些甚么……他说初来大都,问我打听甚去处好耍子来,还要我领他各处去耍……”艾布“呼”地站了起来:“你莫不成又应允了?莫不成又向真主发誓?!”雪妮娅跺着脚道:“爹,你说甚么?我与他昨日才得相识,孤男寡女,怎好陪他到处去走?自是未曾应允他喽!”

艾布摇头冷笑,一边走到门边,轻轻撩起门帘的一角,往店堂里看。“这个人唤作王保保么?”他突然沉声说道,“我这双眼睛,甚么样人未曾见过?只这人哈,是忠是奸,是官是贼,我却识不得也,可煞奇怪!”

※※※

雪妮娅此后每天一早,都到一品楼去等,一连等了五天,都不见有甚么神秘人物出现。一开始兴奋莫名的心情,逐渐冷了下来,她才觉得自己当初答应那个将死的汉人,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也许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是平平淡淡的,本就不该有甚么新鲜刺|激罢。

她每天从卯末辰初,直等到日当正午,才百无聊赖地离开一品楼。王保保总会在她回家的路上出现,又说送她,又说顺便去清真居吃午饭。两人走走聊聊,倒可以排遣一点无聊和寂寞。果然王保保新来不久,对大都城中的许多建筑、风俗,都会感觉好奇,雪妮娅是从小便生长在这裏的,于是一一讲解给他听。

既然王保保每天中午都到清真居吃饭,艾布就故意凑上来套近乎,两人逐渐混得熟了,可艾布仍然认不准他是甚么路数。“此人做过官也,”艾布有一次皱着眉头对雪妮娅说,“也当过兵哩。出身不算富贵,也不贫穷……直恁诡异,此人究竟甚么来头?”

到了第六天,雪妮娅干脆睡个懒觉,直到辰时三刻才来到一品楼,要了个临街的桌子,虽然面向东方,却不时偏了头去看窗外的景致。末茶端上来,她依前样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又要了一碟瓜子,百无聊赖地继续等待下去。

“早知是恁般无趣,不如让爹来呵,”雪妮娅在心裏埋怨自己,“那人甚时节才会出现?”她心裏也不知道把这神秘人物猜想了多少遍,那一定是个男子,八成也是个汉人,却不知道是老是少。他们究竟是南方反贼的奸细呢?还是城内撞门扒钱的小贼呢?还是反贼的奸细有趣些,虽说遇上了实在凶险……

她眼望窗外,想找出父亲躲在哪个角落里监视着自己,左看右看,却仍旧一无所获:“莫不是爹也倦了,不再来了?”她又四下望望,猜测王保保今天会在哪里等她:“若我今日早些下楼,还能遇见他么?”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楼梯边大笑声起。雪妮娅转头望去,只见三个身披红褐色法袍的西番僧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

这些僧人们朝她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互相对望,努努嘴,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雪妮娅赶紧转过头去,却依然感觉到那三个僧人正紧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来。

她喝口茶,尽量稳定了心神。忐忑才止,却突然听见耳边有个声音问道:“请问,阁下莫非自南方来的么?”

雪妮娅又惊又喜,急忙转过头去,只见站在桌前的是一个头戴幞巾,穿白色交领袍服的青年人,果然是汉人,二十来岁,相貌俊朗。“啊,”雪妮娅一紧张,差点把暗语给忘了,当下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南、南路哪里得通?我自溯江转道……转道川中过来的。”

那青年望着她的眼神也颇为诧异。当下犹豫着在她对面坐下,口中慢慢回答:“如此,涪州姓朱的,是阁下至亲了。幸会,幸会。”

雪妮娅心想:“爹说这般人非贼即盗哩,可他哪里象是小贼?若说是南方的反贼,都道他们青面獠牙,拜魔王吃人血的,也不该这般儒雅相貌……”忽看那青年招呼伙计道:“有甚好挂面,将一碗来。”他这一转头,似乎正看见那三个西番僧人,不由微微皱眉。但等转头回来,面对雪妮娅的时候,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卯时才自肃清门进城,一路打听了来的,尚未吃饭哩。告罪,告罪。不敢动问大姐怎样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