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十月正是初冬,北方原野上一片萧瑟悲凉的景象,田地间只有未割尽的麦茬如箭杆般无奈地挺立着。而与此种氛围极为不契合,各条大路上,却旌帜蔽日,无数中州军正浩浩荡荡地向南方开来。
扩廓帖木儿以其弟脱因帖木儿领兵五万先行,使貊高收聚山东人马,关保收聚山西人马,分道并进,约会于彰德。他自己则与完哲、李景昌、范国瑛、白锁住等大将统率主力,离开大都后即西南走涿州、保定路,经庆都县、中山府、真定路、元氏县、顺德路、邯郸县、磁州县,前往彰德会师。其后的计划是渡过黄河,进入河南路洛阳城——这裏是新封河南王的扩廓帖木儿的采邑,也将是南征江淮第一阶段的大本营和指挥中心。
凌冲化名宋国整,被编入万户总管范国瑛部下做一名弹压,也即百户。初行军的时候,他总是担心会碰到王保保,揭穿自己的身份,但放眼望去,一直延绵到天边的兵马,密密匝匝的人头,要在其中撞见熟人,恐怕比沙海淘金都难,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他从来没有当过兵,但自幼就因为义父陈杞人的关系,深受朱元璋麾下许多大将如汤和、邓愈、郭英等人的喜爱,这些叔叔、哥哥们来杞人开的小酒店开荤的时候,经常给凌冲讲些行军打仗的故事,有时候更干脆带他到军中看操。军旅生活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至于南、北军中许多习惯的不同,吉总把也都详细对他说明过了,又事事关照,加上凌冲自己小心谨慎,竟然没露甚么破绽。
只有同僚齐着有一回问他:“你却不似大都口音也,为何?”凌冲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胸有成竹地笑笑回答:“我自小便寄养在宿州外祖家中……”齐着一瞪眼:“可遇了贼么?”凌冲答道:“正是,十七岁上贼兵来围宿州,是我夺了一马一刀,杀出重围,护了外祖全家来大都投奔父亲。当日真好杀也,血染袍襟,今日想起来,好生后怕者。”
他知道齐着等人以为自己是久居京城的公子哥儿,常心存轻蔑,所以故意编造了这么一段故事出来,套用西吴将常遇春等人的英雄事迹,把每个细节都讲得活龙活现的,那些同僚听了入迷,从此对他的态度就逐渐转好,日益引其为同类。范国瑛手下的军官,大多都是山西土着,对于淮上各州的口音区别并不熟悉,也分不清来大都几年和几个月,相比较口音各会有多大变化。因此凌冲这段谎言虽然破绽甚多,却竟然并没有被他们识破。
逐渐混熟以后,凌冲每天宿营时藉着闲谈,探听到有关北军的许多情报。扩廓帖木儿所部号称百万,这个数字当然水分很多,但现在陆陆续续集结起来的队伍,已经不下二十万,等关保、貊高将山西、山东各地的兵马调来,河南诸军也齐集洛阳,总兵力预计可以达到近四十万!凌冲暗暗吃惊:“想大王兵马,尚不及此数,又与张士诚连番恶斗,都集于东路,骤难北上抵挡。元军若这便南下江淮,可怎么好?!”
虽然那位胡惟庸胡军师,曾关照自己不要去刺杀扩廓帖木儿及其麾下将领,但那是建立在“你若刺杀了扩廓呵,或者关保、貊高,他手下太行山百万大军必然哗动,北方大乱,说不定部分元兵便要南下”的前提下,现在扩廓帖木儿还没被杀,北军已经扫数南下了,若不能采取断然对策,只怕轰轰烈烈十余年的反元起义,就要功败垂成了!
可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下级军官,若在大都城中,还能往枢密院中去找扩廓帖木儿,现在身处数十万大军中,天晓得中军帅帐下一步会扎在哪里?而且就算知道帅帐所在,自己又有甚么本事突破重重防衞,前去刺杀扩廓帖木儿?凌冲不禁有点后悔了,早就下定这个决心,在校场检阅的时候,扩廓帖木儿曾经距离自己不到十丈,如果那时下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哩!
离开大都七天后,来到庆都县附近,突然西北风骤起,飞沙走石的,山川俱隐,天地变得一片混沌。本来计划到庆都城南再让士卒休息的,现在只好在城北就扎下营寨。凌冲才安置好部下兵卒,估摸着不过申正而已,吉总把派人把他叫到自己帐篷里去。帐中没有别的人,吉总把把凌冲拉近,小声问道:“我今夜进城公干,你有甚么书信要传与西吴王的,我趁此机会,好替你递将出去也。”
凌冲点点头,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炭条写了许多小字,这是一路上搜集整理的情报。他向吉总把借了支笔,在纸尾签上自己的花押,然后仔细叠好了,递给吉总把。吉总把点点头:“有甚么消息,我自会帮你传递出去,你只在军中小心打探,休轻举妄动者。”凌冲表面点头,心中却道:“我倒欲轻举妄动哩,可惜不得机会……”
回到自己的营帐,发现齐着和另外几名同僚弹压正在等他:“好大风,好怕人呵,这风若不止啊,明日也不得起营哩。小宋,且来吃酒,再讲讲你匹马杀出宿州的英雄故事,那几个厮鸟未听过瘾哩。”
还没接战,军中暂时不禁饮酒。凌冲假装亲热地对他们笑笑,也就坐下来,接过齐着递过来的酒杯:“才六、七日,我已讲说不下十遍哩。说甚么‘英雄故事’?各位跟了总管到处厮杀,定有更精彩遭际,却不肯讲与我听,好不可恶!”
一个姓彭的弹压笑笑摇头:“宋兄弟休要取笑,咱们算的甚么?便厮杀时,也都总管、总把旗锋指处,咱们领了这百八十个兵卒,豁将性命,排头砍去,若不得死,也溅一身血,如此而已。却有甚么好讲?”众人全都点头,齐声附和。
这位彭弹压不到四十岁,正当壮年,黑黑的脸膛,络腮胡子,象个久经沙场的样子。凌冲注意到,其他几位弹压平常都看彭弹压的眼色行事,料想他在军中颇有威望,因此自己与他相处,也从来态度恭敬,不敢放肆。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从对方口中探出有用的情报来。虽然彭弹压口风甚紧,但凌冲相信,只要功夫做足,铁杵磨成针,不怕他不开口。
当下听了彭弹压的托辞,凌冲举起杯来:“彭大哥说甚么话来?小弟虽是练得几日武艺,怎比诸位身经百战,这对阵之事,小弟生疏得紧,全靠诸位提携哩。想听听诸位大哥的英雄事迹,也是讨教些本领,真个厮杀起来,不致枉送了性命也。”
大家干了一杯酒,彭弹压笑道:“兄弟忒谦了。战阵之上,兵刃无眼,岂能保得必生?唯有奋力向前,多杀几个敌人,便是赚来的。侥幸不死,方有前程也。”众人说说笑笑,眨眼间又是数杯酒下肚,一位弹压站起身来说道:“小弟先告退了。不敢多饮,月过中天便是小弟当值也。”
“刘大哥小心些,”齐着拱手说道,“前日小弟值夜,听得帐篷顶上风声过,待看时,也不见人呵,连鸟儿都不见。遮莫军中有些不干净?”彭弹压瞪了齐着一眼:“你杀人多了,自然疑神疑鬼。军中杀气恁重,甚么孤魂野鬼敢来搅扰?”齐着摸摸后脑,尴尬地笑笑。但他说的这话,凌冲听在耳里,却上了心。莫非有甚么武林高手夜探中州军的营盘么?也不晓得是甚么人,哪里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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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晚间轮到凌冲值夜,确实隐约听见有细微的风声掠过头顶。此时大营仍扎在庆都附近,大风将停,月色清亮,他的眼神又非齐着可比,闻声就急忙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几个纵跃,顷刻间消失在夜幕中。凌冲急忙对自己领着巡逻的几名士兵说道:“腹内有些不爽利,我去解个手来,你们须要仔细巡哨。”士兵们齐声答应,凌冲离开队列,绕过一个帐篷,立刻施展轻身功夫,往黑影的去处疾追。
跑不上十余丈,忽听前面有人冷哼道:“甚么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是扩廓帖木儿军中高手向龙雨的声音。凌冲吓了一跳,急忙矮身停步,就看一道黑影直向自己藏身之处奔来。他注目细看,此人一身夜行衣,年纪颇轻,并非向龙雨,想来就是夜探中州军营寨的人了。
黑影后面呼喝声起,有人快步追来。凌冲不及细想,待那黑衣人来到身前,突然扑出去,出手如风,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脉门。那人惊惶欲叫,却被凌冲“嘘”的一声止住:“且随我来,我救你出去。”
他对附近营帐的位置比较熟悉,拉着黑衣人,东绕西拐,钻进了自己的帐篷。却并不放开手,低声嘱咐道:“且在此少歇,待追兵过了,我送你出去。”
果然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向龙雨的声音,恨恨地道:“这厮,若还敢来,我必擒之!”
这帐篷本是凌冲与两名服侍自己的亲兵所住,两名亲兵都在巡逻队伍里,因此现在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这才细看那黑衣人,只见对方二十多岁年纪,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只是神色似乎有些恍惚。黑衣人看了看自己被凌冲扣住的脉门,低声道:“多谢相救,请教怎样称呼?”
凌冲扣着此人脉门,感觉对方的内力要稍逊于自己,现在身处中州军营中,也不怕他跑掉,于是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不敢,敝姓宋,为与那姓向的老儿有些过节,故此救你下来。阁下何人?谁派你来踩踏我军营寨的?”还没弄清楚对方所处的阵营,他当然不能实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