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位之争持续升温(1 / 1)

星尘 尼尔·盖曼 5785 字 2023-01-15

清晨灿烂的阳光下,女孩看上去更像个凡人,少了几分轻灵飘逸。自特里斯坦醒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她坐在无花果树下,板着张脸,怒视特里斯坦。见他拿出小刀,把一截掉落的树枝切成丫形的拐杖,又见他从一截嫩枝上剥下树皮,裹在拐杖上端的分叉处。他们还没吃早饭,特里斯坦饿极了,肚子在干活时咕咕直叫,而星星倒是一次也没喊饿。她再一次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特里斯坦,眼神中起初是责备,接着又添了不加掩饰的憎恶。特里斯坦拉紧树皮,又系了个结拽了拽。“我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他对女孩和树丛说。在强烈的日光下,几乎看不出女孩在发光了,除了从她周身的暗影能一窥端倪。星星伸出白皙的食指,来回抚摸着连接两人的银链,又沿着纤细的手腕顺了一圈,一声不吭。“我这是为了爱,”特里斯坦继续道,“而你真的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的名字,也就是说我心上人的名字,叫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她是茫茫人世上最可爱、最聪慧、最甜美的姑娘。”女孩冷笑一声,终于开口:“那么就是这个聪慧、甜美的小家伙派你来折磨我的喽?”“不,不尽然。听我说,她答应我,若我能向她献上前夜我们共睹的那颗流星,她就会满足我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结婚还是亲吻。我本以为流星会是粒钻石或是个石块,可万万没料到会是个姑娘。”“既然你发现了一个姑娘,你就不能帮帮她,或还她个清净?干吗把她牵扯进你的愚蠢行为里?”“为了爱。”特里斯坦辩解道。女孩用天蓝色的双眼望着他,一口断定:“但愿你的计划夭折。”“不会的。”特里斯坦心中远不如语气里那么自信乐观,“试试这个。”他把拐杖递给女孩,弯下腰想扶她站起来。在碰到女孩的皮肤时,他的十指打了个激灵,可并不难受。女孩死赖在地上,像个树桩子,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和你说过,我会尽我所能挫败你的计划和鬼主意。”她扫了眼周围的树丛,“这个世界在白天看来真是单调乏味。”“你只要把重量压一些在我身上,其余的压在拐杖上。你好歹动一下啊。”特里斯坦扯了扯链子。星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先是倚着特里斯坦,随后又靠到拐杖上,仿佛挨近特里斯坦恶心到了她似的。她气喘吁吁,深吸了口气,突然跌坐在草地上,五官扭曲,痛苦地呻吟着。特里斯坦跪在她身边,问:“怎么了?”她眨了眨蓝眼睛,眼中盈满了泪水:“我的腿,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腿一定是断了。”她痛得直发抖,肤色像云一样发白。“抱歉。”特里斯坦深感无力,“我来给你做个固定夹板吧。我给绵羊做过,没问题的。”他捏了下星星的手,走到小溪边浸湿手绢,递给星星擦拭前额。他用刀劈开更多的落木,接着脱掉短上衣,再脱下衬衫撕成碎条,将木条牢牢地绑在星星的伤腿上。在他做这些时,星星默默无言,可当他拉紧最后一个结时,却听到她在暗自抽泣。“说实在的,得给你找个靠谱的医生才是,我又不是个外科医生。”“这样吗?”星星淡漠地说,“你真令我吃惊。”特里斯坦让她在阳光下歇了一会儿,对她说:“我想,最好再试一次。”说罢把她搀了起来。他们蹒跚地离开林地。星星把重量压在拐杖和特里斯坦的手臂上,每走一步都蹙紧眉头。每回她因疼痛而抽气或瑟缩时,特里斯坦都愧疚不已,他想象着维多利亚的灰眼睛,借此平复心绪。他们沿着榛树林的鹿径往前走。一路上,特里斯坦觉得该和星星多聊聊天,便问她当星星有多久了,当星星好不好玩,是不是所有星星都是女的。还告诉她自己本以为所有星星都如切丽太太所教的那样,是冒着灼热气体的火球,就像太阳一样,不过要比太阳远上十万八千里。星星对所有问题和话语都不予理会。“你怎么会掉下来的?你被绊到了吗?”特里斯坦问。星星停下脚步,转过头死死瞪着他,像是从很远的距离外,审视某个恼人的东西。她终于开口:“我没有被绊到,我是被这个东西打下来的。”她把手伸进衣衫,掏出一块泛黄的大石头,上头吊着两节银链,“我身体一侧有块乌青,就是被这东西砸的。我被它打下天空,现在不得不随身带着它。”“为什么?”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闭紧双唇。右脚边的溪流涓涓流淌,和着他们的步调。正午的太阳高悬头顶。特里斯坦越来越饿,他从包里取出剩下的干面包,用溪水沾湿,对半掰开。星星不屑地瞅着湿面包,没往嘴里放。“你会饿的。”特里斯坦好心提醒。她没吭声,只是微微翘起了下巴。他们继续慢吞吞地穿越林地,费劲地顺着鹿径翻过一座小山坡,越过横倒在地的树干。小径一度变得陡峭,差点儿让颤巍巍的星星和俘获她的人跌倒。“就没有好走点的路吗?”星星忍不住问,“比方说马路、平地之类的?”话音刚落,特里斯坦就知道了答案。“往这边半里有条马路。”他抬手一指,接着指向另一边,“那儿有片空地,就在灌木丛后头。”“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也不对,你问我时我才知道。”“那我们去空地吧。”两人在密林里吃力地开出一条道,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抵达空地。到达后,他们发觉整片空地平坦得像个运动场,似乎被有意清理过,可特里斯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林间空地中央、离他们有段距离的草地上,一顶华贵的金色王冠正在午后骄阳下闪耀。王冠上镶嵌着红色和蓝色的石头,特里斯坦想那准是红宝石和蓝宝石。他正打算走向王冠,星星捅了捅他的胳膊,说:“等等,你有没有听到咚咚声?”他听到了:一阵低沉、有节奏的拍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回音传遍山林。随后,空地尽头的树丛中传出一声轰然巨响,伴着一声高亢的嘶鸣。一匹巨大的白马闯入空地,它的腹侧有一道深长的口子,不停淌着血。它跃入空地中央,身子一扭,头一低,与紧随的追捕者当面对质。后者猛然蹿入空地,咆哮一声,吓得特里斯坦寒毛直竖。那是头狮子,可一点儿都不像特里斯坦在邻镇集市上见过的那只(满身疥癣、一口烂牙还糊满黏液)。这头狮子体形硕大,毛色宛如临近黄昏时的沙漠。只见它冲入空地,停下来冲着白马狂吼。白马像是吓坏了,它的鬃毛沾满汗渍和血污,黯然失色,眼神也狂乱无比。特里斯坦还注意到它的前额中央有一根乳白色长角。白马奋力抬起后腿,一边嘶鸣一边喷鼻息,没打蹄铁的尖利蹄子猛地踹进狮子的肩胛。狮子嚎叫着向后弹跳,活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大猫。它拉开距离,绕着机敏的独角兽打转,金色的眼眸死死追随着一直冲着自己的长长尖角。“快制止它们互相残杀。”星星低声说。狮子冲着独角兽吼叫,起初是暗沉的低吼,如同远方的雷声,最后化为厉声咆哮,天空和峡谷中的岩石树木均为之震颤。狮子纵身一跃,独角兽俯身闪躲。林地间布满了金色、银色和红色:狮子压在独角兽的背上,利爪深深划过它的腹侧,嘴咬住它的颈部;独角兽哀嚎着,弓起背上蹿下跳,想甩开这只折磨自己的大猫,可无论是用尖角刺还是用马蹄踹,都徒劳无功。“求求你了,想想办法啊。狮子会杀了它的。”星星再三乞求。特里斯坦想和她解释:若他胆敢接近这两头狂怒的野兽,估计只会被刺穿、踢倒、撕裂或吃掉。他本想进一步解释:即便能侥幸靠近,他依旧束手无策,因为他手中连一桶水都没有——这是石墙村村民用来制止动物争斗的老办法。可还没等所有念头闪过脑海,他已经站在空地中央,离两头野兽只有一臂之遥。狮子的气味浓烈、兽性而恐怖,特里斯坦站得离独角兽很近,足以看清它黑眸中的哀求之色。狮子和独角兽在争夺王冠。特里斯坦暗自想着,回想起一首古老的童谣。狮子在大街小巷打赢独角兽击败了它一次击败了它两次使尽浑身解数击败了它三次继续执掌王权想到这儿,他从地上捡起王冠,王冠像铅那么硬、那么软。他走向两头动物,像在父亲的农场上对坏脾气的公羊和易怒的母羊说话那样,对狮子说:“嘿,放轻松……这是你的王冠。”狮子叼着独角兽摇来晃去,像一只玩弄羊毛围巾的大猫。它大惑不解地瞥了特里斯坦一眼,鬃毛上缠结着芒刺和叶片。特里斯坦向它举起沉重的王冠:“嗨,你赢了,放过独角兽吧。”他走近一步,伸出颤抖的双手,把王冠戴到狮子头上。狮子使了点劲放下瘫软的独角兽,头仰得老高,轻巧地穿过林间空地。它走到空地边缘,停下脚步,花了几分钟用鲜红的舌头舔舐伤口,在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吼声后,便一溜烟消失在了森林中。星星一瘸一拐地走向受伤的独角兽,吃力地在草地上坐下,伤腿搭在一边。她抚摸着独角兽的头,安抚道:“真是一只小可怜哪。”独角兽睁开黑眼睛凝视着她,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再次合眼。那天晚饭,特里斯坦吃掉了最后一点儿硬面包,星星还是什么都没吃。她执意要陪在独角兽身边,特里斯坦也不忍心拒绝。林间空地一片幽暗,苍穹上布满成千上万闪耀的星辰。星星姑娘也在发光,像被银河洗过一样。与此同时,独角兽也在黑暗中微微闪亮,宛若透过云层的月光。特里斯坦躺在独角兽巨大的身躯旁,感受它辐射出的温暖体温。星星躺在巨兽的另一边,似乎在给它哼歌。特里斯坦想听得更清楚些。传来的依稀旋律是那么奇异而撩人心弦,可星星唱得太轻了,他近乎什么也听不见。他摸了摸系起两人的银链:像雪那样冰凉,像磨坊水池里的月光那样纤柔,抑或像鳟鱼在黄昏浮上水面觅食时,银色的鳞片映射的光辉。很快他就睡着了。巫后驾着双轮羊车在森林小径上行进。两头白胡子公山羊稍有懈怠,腹侧就会挨上一鞭子。半里之外,她瞧见远处路边生着一小堆火,并从火焰的颜色辨识出,生火的定是她的子民——魔女的火焰有着不寻常的色调。她来到火堆和一辆漆得五彩斑斓的吉卜赛篷车前,勒住山羊。一个铁灰发色的老太婆坐在火边,正打算往烤着野兔的火堆里吐痰。油脂从野兔剖开的腹腔中滴落,碰到火焰便嗞嗞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木烟的双重香气。篷车前方的驾驶座旁,有一只五彩的鸟儿立在栖木上。见到巫后时,它拍打起翅膀,惊恐地叫起来,却被一根链子系在栖木上。灰发老太婆说:“在您开口前,我得告诉您,我只是个穷苦的卖花婆,一个无辜的老妪,从没害过人。见到您这么一位高贵威严的女士,我实在是诚惶诚恐。”“我不会伤害你的。”巫后说。老太婆双眼眯成一道缝,从上到下打量着红裙女人,开口道:“你说是这么说。可像我这么一个从头到脚直打哆嗦的可怜老家伙,该怎么知道你所言非虚呢?也许你正盘算着趁夜打劫我,甚至打着更坏的主意。”她拿起木棍拨弄火堆,火焰蹿了起来,烤肉的香气在凝滞的夜间空气中久久不散。红裙女人说:“我发誓,以我们同属的那个姐妹会的律法和戒条,以莉莉姆的威严,以我的嘴唇、胸脯、贞洁做担保,我对你没有恶意,并会把你当作客人来对待。”“荣幸之至啊,亲爱的。”老太婆咧嘴一笑,“快来坐下吧。小羊羔再摇两下尾巴,晚饭就好了。”“遵命。”两头山羊抽了抽鼻子,一边大嚼马车边的草叶,一边嫌弃地瞅着拉篷车的骡子。“很好的山羊。”老太婆说。巫后点了点头,端庄地笑着。火光映照着她腕上的鲜红蛇镯。老太婆接下去说:“亲爱的,虽说我的老眼大不如前,可我应该没看错:这俩好家伙里有一个刚生下来时是用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四条腿吧?”“这倒不稀罕。”巫后承认,“比方说,你那只光彩夺目的鸟儿也一样。”“大约二十年前,那只鸟将我存货中的一件珍品送人了,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之后,她给我带来的麻烦简直无穷无尽。所以这些天,除了有什么要紧活或要照看花铺外,她都是只鸟儿。若我能找到个强壮尽职、任劳任怨的仆人,她就得永远当只鸟儿了。”鸟儿在栖木上哀鸣。“大家都叫我瑟莫勒夫人。”老太婆说。当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别人都管你叫臭水瑟。巫后虽心中这么想,却没有大声道出口。“你可以叫我魔望奈。”她这么回应,心底暗自发笑。(因为“魔望奈”的意思是海浪,她的真名早已被冰冷的大洋淹没而遗失了。)瑟莫勒夫人站起身,钻进篷车,拿出两个彩绘木碗、两把木柄餐刀和一小罐晒干后磨碎的绿色香草粉。“我本想拿新鲜树叶当盘子,用手抓着吃的。”她递给红裙女人一个碗,碗底漆着一朵向日葵,蒙在一层灰下,“但我转念一想,我难得才遇上一个这么好的伴儿,当然得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要头还是尾巴?”“随你挑吧。”她的客人说。“那么头就给你了,不仅有香甜可口的眼珠和脑子,还有脆生生的耳朵。剩下的骨头就是我的了,只有干巴巴的肉可啃。”她边讲边把烤肉叉从火上移开,然后两刀并用,只见刀锋一闪,她便将野兔开膛破肚,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匀到两个碗里。她将那罐香料递给客人:“亲爱的,我这儿没有盐,但你撒些这个也有同样的效果。一点儿罗勒,一点儿高山百里香——我的独创秘方。”巫后接过自己那份烤兔肉和餐刀,在上头撒了点香料。她用刀尖叉了一小块肉,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她的东道主则摆弄着自己的那份肉,讲究地用嘴吹凉,香脆的棕色烤肉上冒着热气。“怎么样?”老太婆问。“相当美味。”她的客人由衷地感叹。“这得多亏香料。”“我能尝出罗勒和百里香,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哦。”瑟莫勒夫人又咬下一片肉。“这肯定是一种极不寻常的味道。”“一点儿不假,这种香草仅出产自加拉蒙,生长在一片大湖的湖心岛上。它与一切肉类和鱼类都是绝配,带几分茴香叶的香气,还有一丝肉豆蔻的微香。这药草的花瓣透着诱人的橙色。它对伤风和疟疾疗效极佳,还是一种温和的安眠药。它另有一种奇效,能让吃了它的人在数小时里只说真话。”红裙女人将手里的木碗摔在地上:“灵薄草?你竟敢给我吃灵薄草?”“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老太婆嘎嘎地开怀大笑,“那么告诉我,魔望奈夫人——如果这是你的真名的话。你驾着你的漂亮羊车要上哪儿去呢?为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瑟莫勒夫人不会忘记任何一桩事和任何一个人。”“我在寻找星星的途中,她落在腹山另一边的大森林里。等找到她,趁她还没死,趁她的心脏还属于自己,我会用最锋利的刀剐出她的心。因为星星活生生的心脏是一剂神药,能抵御一切年龄和岁月的侵蚀。我的妹妹们正等着我回去。”瑟莫勒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皮包骨头的手指扒着身子两侧。“星星的心脏,真的吗?嘿嘿,那对我来说真是个好东西哇!要是吃得够多,我就能重返青春啦!我的头发会由灰白变回金色,乳房也会鼓胀柔软,变得结实高耸。我还要把剩下的星星带到石墙村的大集市上变卖。妙极了!”“你做不成的。”她的客人不动声色地说。“不成?亲爱的,你是我的客人。你发了誓,还吃了我的食物。根据姐妹会的律法,你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我。”“哦,臭水瑟,要伤害你还不容易。但我只想告诉你,但凡谁食用了灵薄草,在接下去的几小时内只能说真话,还有一件事……”远方的闪电在她的字句间闪耀,森林寂静无声,仿佛每片叶子和每棵树都在仔细聆听。“我这么说吧:你窃取了不应得的秘密,这有害无益。因为你将看不见星星,察觉不到、触摸不到、尝不到、找不到,更别说将之杀害。就算有人割下星星的心脏送到你面前,你也浑然不知,永远不晓得自己手里拿着什么。这就是我要说的,句句属实,我说话算话。你还得清楚一点:我以姐妹会的契约立誓,说我不会伤害你。若我没有发誓,鉴于你刚才对我的无礼言行,我会把你变成一只黑蟑螂,一根根扯下你的腿,再把你扔给鸟儿。”瑟莫勒夫人吓得瞪大了眼。隔着火堆上的火焰,她死死盯着客人,问:“你是谁?”“当你上回见到我时,卡纳丁还未覆灭,我和姐妹们统治着那方。”“当真?可你死了,早就死了!”“人们老早就说莉莉姆死了,可他们一直在撒谎。据说某个橡果会长成一棵橡树,砍下它做成的摇篮里会躺着个长大后会杀了我的小娃娃,可松鼠还没找到那个橡果哩。”她说话时,银光在火焰中摇曳闪烁。“是你,你重返青春了。”瑟莫勒夫人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能重返青春。”红裙女人站起身来,把盛着她那份兔肉的木碗扔进火堆。“痴心妄想。听见没?等我一离开,你就会忘记曾经见过我,忘记这一切,连同我的诅咒。可你会为隐约的印象烦躁不已,就像早被截掉的四肢上的皮癣仍然会令你发痒一样。但愿你以后招待客人时能更殷勤礼貌、更恭敬才好。”木碗扑地着了火,腾起一大团火焰,烧焦了头顶的橡树。瑟莫勒夫人用树枝拨出火中烧得焦黑的木碗,挑进高高的草丛里拼命踩个不停。“我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把碗扔进火里?”她大声嚷嚷,“瞧,我那把上好的餐刀,烧得全毁了!我到底着了什么道?”她死都想不出原因来。远方的小路上传来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羊蹄声在黑夜里回响。瑟莫勒夫人摇了摇头,似乎想甩掉脑中的灰尘和蛛网。“我老了。”她对驾驶座边栖木上的五彩鸟说,“老了,实在是无能为力呀。”鸟儿目睹了一切,也什么都没忘,它在栖木上不自在地挪了挪。一只红松鼠寻寻觅觅,犹疑片刻走近火光,拾起一枚橡果,用状似人手的前爪抱了片刻,像是在祷告。然后它跑开了——去把橡果埋起来,再把它忘掉。史盖斯落潮镇是一座建在花岗岩上的海港小镇,镇上住着船用杂货商、造船木匠和缝帆工人。断了手指或缺胳膊少腿的老水手在这里开店卖格罗戈酒[1],要不就成天泡在酒馆里。他们所剩无几的头发仍编成油腻腻的长辫,下巴上的胡茬儿也早已斑白。落潮镇上没有妓女,至少没人这么自称,尽管许多女人一经逼问,便会把自己说得和已婚差不多。这艘船上有个丈夫,每隔六个月回来一次,那艘船上还有个丈夫,每隔九个月回来待上一个月。如此计算合了大伙儿的心意。万一算错,致使某个男人回来时,妻子还在同别的丈夫卿卿我我,两个男人就会干上一架,而酒馆便会给落败者以慰藉。这种安排水手们并不介意,起码这样一来,他们便知道:即便有朝一日自己未从海上归来,也会有人知晓并悼念他们的亡故。他们的妻子也只好接受丈夫同样不忠的事实,因为无法与大海竞争男人的情感。她既是母亲又是情人,一旦到了那时,她会冲洗他的尸首,洗得像珊瑚、象牙、珍珠那样洁净。有一晚,风暴堡的老大来到落潮镇,通体黑色,浓密庄重的络腮胡宛若小镇烟囱上的鹳巢。他驾着一辆四匹黑马所拉的马车,在库鲁克街上的“水手之家”旅馆要了一间房。他提出的要求和请愿实在太过离奇:他只将自备的食物和酒水带进了客房,锁在一个大木箱里,仅在要拿苹果、奶酪或胡椒调味酒时才打开箱子。他住在“水手之家”最顶层的房间里。这座旅馆又高又窄,盖在坚实的矿脉上,很方便走私。他买通了街上几个流浪儿,叫他们一看到陌生人来镇上就向他通报,走陆路或海上来的都不放过,并再三叮嘱他们,要留意一个高个黑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茫然的家伙。“老大倒学会谨慎了。”老二对另外四个亡故的兄弟说。“是啊,道理谁都懂。”老五以死者留恋尘世的语气低喃,听上去就像远方的海浪拍打卵石滩,“谁要是厌倦了提防老七,那他就是活腻味了。”每天早晨,老大都会和落潮镇上拥有船只的船长们聊天,大方地请他们喝格罗戈酒,但从不与他们一同吃喝。下午时,他会逐个检视码头上的船只。流言很快在落潮镇上传开(镇上向来流言四起),大家都有鼻子有眼地津津乐道:那位络腮胡绅士即将搭船前往东方。这则轶事很快接上了后续,说他会搭乘延恩船长的“梦想之心”。那是一艘黑色条纹大船,甲板漆成深红色,名声多多少少还算不错(我的意思是说,这艘船通常只在远海打劫)。只等他一声令下,船就会即刻起航。“老爷!”一个街头小混混前来报告,“镇上来了个人,走陆路来的。他寄宿在贝蒂耶夫人家,瘦瘦的,长得像乌鸦。我看到他在‘海之怒号’酒馆里,请在场的每个人喝格罗戈酒。他说自己是个困苦的海员,想在船上谋份工作。”老大拍了拍男孩脏兮兮的头,递给他一枚硬币,返回房间打点准备。当天下午,便有消息称“梦想之心”将于短短三日内离港。“梦想之心”出航前一日,人们看到老大将大马车和四匹马卖给了华德街的马夫,然后走到码头边,施舍一些小额硬币给流浪儿们。他走进“梦想之心”上的个人船舱,严禁任何人打搅,无论来由是好是坏,都得等轮船离岸一周后才能见他。那天晚上,一位负责在“梦想之心”上收拉索具的能干水手惨遭横祸。他喝得醉醺醺的,跌倒在瑞文纽街湿滑的卵石地上,伤了髋部。好在有个现成的替补——那一夜与他共饮的那个海员,就是那人劝诱他,让他在潮湿的卵石地上示范一个极其复杂的角笛舞[2]舞步。当晚,这位又高又黑、乌鸦似的海员就在出海合同上画了个圈。待次日拂晓,轮船于晨雾中驶离港口时,他已站在甲板上。“梦想之心”向东方驶去。风暴堡的老大新近刚刮了胡子。他站在岩壁之顶,看着轮船逐渐淡出视野。随后他下到华德街,把钱还给马夫,另给了更多东西。办妥后,他才驾着由四匹黑马所拉的黑色大马车,沿着海滨之路,一路西行而去。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办法。毕竟整个清晨,独角兽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用宽脑门蹭一下星星的肩膀。它腹侧有几处伤口,起初宛若狮子的利爪下盛开的红花,现在已收干成棕色并结了痂。星星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着,特里斯坦守在她身边,冰凉的链子连着两人的手腕。一方面,特里斯坦觉得“骑独角兽”这个念头有些亵渎神圣:它不是马,无须遵守自古以来人与马定下的契约。它的黑眼珠透着野性,脚步狂放不羁,一个稍稍失衡的腾跃都能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另一方面,特里斯坦隐隐感受到:独角兽很关心星星,并希望能帮助她。思来想去后,他说:“嘿,我知道你想挫败我的每一步计划,但若独角兽乐意的话,兴许能让它载你走上一程。”星星没有回应。“怎样?”她耸了耸肩。特里斯坦转向独角兽,凝视着它幽深的眼眸,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特里斯坦本期望它会像匹训练有素的马,点下头或跺一跺蹄,就同他小时候在村子草地上见过的马一样。可独角兽只是静静望着他。“请问你愿意驮这位小姐吗?”独角兽一言不发,既不点头也不跺蹄,但它朝星星走去,在她脚前伏下身子。特里斯坦扶着星星爬上独角兽的背。星星侧骑在上头,伤腿伸在外面,双手紧紧攥住它纠结的鬃毛。就这样,他们又赶了几小时路。特里斯坦走在一旁,把拐杖扛在肩上,自己的包垂荡在拐杖尾端。他发现,星星骑着独角兽行路并不比先前来得轻松。之前他得放慢速度,尽量配合星星蹒跚的步伐,现在他得步步紧跟,生怕独角兽走到太前面,以至于连接两人的链子把星星拉下来。他一边走,肚子一边叫,饥饿的感觉竟如此痛苦。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除饥饿以外的知觉,仿若行尸走肉,只知道加快速度,不停地赶路、赶路……他步履踉跄,快要跌倒了。“拜托了,请停一下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独角兽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星星俯视着他,晃了晃脑袋,做了个鬼脸:“如果独角兽肯驮你,你最好也上来吧。不然你要是晕过去了或是怎么了,还要连累我摔倒在地。我们得找个地方,让你弄点东西吃。”特里斯坦连连点头,十分感激。独角兽似乎没有异议,顺从地站在原地等候。特里斯坦设法爬上它的背,却像在攀爬一堵陡直的高墙般徒劳无功。最后,他将独角兽带到一棵连根拔起的山毛榉旁,这也许是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一阵飓风或一个发怒的巨人所致。他顺着根部爬上树干,再从树干爬到独角兽背上。“小山那头有个村庄。”特里斯坦说,“但愿我们到那儿后能找到点吃的。”他用空出的手拍了拍独角兽的腹侧。开始行进后,他将手搁到星星的腰部,借此坐稳身子。指尖传来丝绸的质感,他亦可感受到薄裙之下、星星腰肢上那根系着黄玉的粗重链子。骑独角兽并不同于骑马:它奔起来不像马,骑起来也更狂野、更新奇。等特里斯坦和星星坐舒服后,独角兽才从容不迫地加起速来。前方的树浪涌而来,倏然又跃到身后。星星向前趴着,十指死死揪住独角兽的鬃毛。特里斯坦吓得忘了饿,他用双膝夹紧独角兽的腹侧,祈祷自己别被迎面而来的树枝刮倒在地。可没过多久,他便享受起这种体验来。对于有机会骑上独角兽的人而言,这会是段前所未有的经历: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当真妙不可言。快抵达村庄外围时,太阳渐渐西沉。连绵起伏的草浪中,独角兽突然在一棵橡树下停下,再也不肯挪步。特里斯坦翻下独角兽的背,一屁股摔在草丛里。他的屁股又酸又痛,但顶着星星无言的目光,他实在不好意思伸手揉搓。“你饿了吗?”他问星星。星星不吭声。“唉,我饿了,我快饿死了。我不知道你……你们星星吃不吃东西,但我一定不会饿着你的。”他抬头说道。星星凝视着下方的他,面无表情,可一眨眼间便泪流满面。她拿起一只手擦拭泪水,在脸颊上留了块污痕。“我们只吞食黑暗,啜饮光明。所以我不……不饿。我又孤独又害怕又冷又不知所措……还被俘……俘虏了,但是我不……不饿。”“你别哭呀。听着,我要去村庄里弄点吃的。你就在这儿等吧。如果有生人靠近,独角兽会保护你的。”特里斯坦直起身,将星星从独角兽背上托下来。独角兽甩了甩鬃毛,快活地啃食起草地上的鲜草。星星吸了下鼻子:“就在这儿等?”她抓起绑住两人的链条。“噢,把手给我。”特里斯坦说。星星把手伸给他。特里斯坦拉扯锁链,可怎么都解不开。“嗯……”他嘟囔着,又用力拉了拉自己腕上的链条,却一样牢不可破,“看来我也被你绑住了,就像你被我绑住了一样。”星星将头发甩到脑后,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她又睁开双眼,镇定下来:“也许有魔咒之类的东西。”“我什么咒语都不知道。”特里斯坦举起链条,看它在落日余晖下反射出红色和紫色的光。“求你了。”待他说罢,银链上泛起一阵波纹,他的手就滑了出来。“拿着。”他将链子的一端递给星星,“我会尽快回来。假如有小精灵向你唱没头没脑的歌,看在老天的份上,别把拐杖扔过去,他们只会把拐杖偷走。”“我不会的。”星星说。“以星星的名誉,我笃信你不会逃跑。”星星摸了摸绑着夹板的伤腿,直言不讳地说:“我好一阵子都没法逃啦。”见她如此坦率,特里斯坦也放下心来。他走完了最后半里路,来到村庄。由于离行路者常走的路实在太远,这儿没有旅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这么向特里斯坦解释。她执意要特里斯坦陪她回农舍,到她家后,还硬让他喝下了一大碗胡萝卜大麦粥和一大杯淡啤酒。特里斯坦用亚麻手帕换了一瓶接骨木花果酒、一块圆圆的绿皮干酪和一些没见过的水果。这些水果软软的,覆有绒绒的细毛,长得像杏子,却透着葡萄的蓝紫色泽,闻上去又像熟透的梨。老妇人还给了他一小捆干草,好给独角兽吃。他一边咬着多汁清甜、嚼劲十足的水果,一边走回刚才与独角兽和星星分别的草地。他不晓得星星是否愿意尝一口水果,尝了后会不会喜欢。但愿她在看到自己为她带回的东西后会开心。起初,特里斯坦以为一定是自己记错了,这才在月光下迷了路。不,就是这棵橡树,星星就坐在这棵树下。“有人吗?”他大喊。萤火虫在树篱和枝杈间闪着或黄或绿的光。没有人回应。特里斯坦胃里涌上一股恶心而恼人之感。“有人吗?”他再次大喊。依然没人回答,他停止了呼喊。他扔掉手中的一捆干草,一脚踢开。星星在他的西南方,移动得比他的步速还快。他在明亮的月光下追随星星的行迹,暗骂自己迟钝傻气,一阵由内疚、羞耻、后悔交织而成的痛苦袭上心头。他不该解开银链,他该把链子系在一棵树上,他该逼着星星同自己一起进村。在他前行时,这些念头一一闪过脑海。但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即便那时他没给星星松绑,他迟早也会这么做的,而那时星星照样会逃。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见到星星,小径将他引向古老的树木和幽深的密林,害得他总被树根绊倒。月光逐渐消失在浓厚的树冠之下。特里斯坦在黑暗中蹒跚而行。徒劳地走了一会儿后,他躺倒在一棵树下,头枕着行李袋合上双眼,心怀说不出的遗憾,沉入了梦乡。在腹山最南侧的斜坡上,有个乱石嶙峋的山口,巫后在这儿勒停羊车,嗅了嗅冷峭的空气。无数的星星高悬在苍穹之上,冰冰凉的。巫后那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那光彩照人的姿色,那全然发于内心的喜悦,谁若是看上一眼,全身血液都会冻结。“很好,她朝我过来了。”一阵山风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仿佛在予以回应。老大坐在火堆的余烬旁,在厚重的黑袍下瑟瑟发抖。有匹黑马不知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又是嘶鸣又是喷鼻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冻得生疼的脸颊令老大不由怀念起浓密的络腮胡来。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掰开滚烫的泥球,刺猬肉的鲜美香气溢了出来。这是他趁睡觉之际用余烬慢慢烤熟的。他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将啃完肉的小骨头吐进火圈,就着一块硬乳酪和一瓶微酸的白葡萄酒,把刺猬肉咽下了肚。吃饱后,他在长袍上擦了擦手,取出石符开始占卜,寻找那块象征高崖地和风暴堡广袤领地的统治权的黄玉。他抛出石符,目光追随着这些红色的花岗岩小方片,尔后一脸疑惑。他将石符捡了起来,捧在修长的十指间震荡,再次抛到地上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他往余烬里吐了口痰,余烬懒懒地嘶鸣着。他将石符上的灰掸去,丢进腰带上的小口袋。“它动得更快了,离我更远了。”老大自言自语。他冲余烬撒了泡尿。毕竟身处野蛮之地,这儿的山贼和小妖怪比别处的更会为非作歹,他可不想暴露自己。随后他套上马匹,爬上驾驶座,向着森林,向着西方,向着远处的山脉驶去。独角兽一头扎进黑黢黢的森林,女孩紧紧搂着它的脖子。树与树之间没有月光,但独角兽就像月亮,散发出淡白色的光芒。女孩自己也荧荧闪动,仿佛拖着一串星星点点的光迹。她从林间穿过时,远处的眺望者会觉得她在闪烁,时暗时明,时明时暗,就像一颗小星星。[1]格罗戈酒:Grog,用朗姆酒兑水制成的烈酒。[2]角笛舞:Hornpipe,16世纪源于英国水手间的一种生动活泼的单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