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行止晚 织尔 6785 字 3个月前

太医之前说,血决子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救命的良药。

可这良药,也只能救人一条命。

服用血决子,可以压制住体内的毒素,但若再出现危及生命的事情,救不回第二次。

老神医喂她吃了粒补血的药丸说:“小姑娘,年纪轻轻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等你老了就会后悔。”

如鹰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好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事发突然,棉棉也没想到。”安棉棉微微一笑,声音虚弱。

老神医看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起身打开了门。

本就靠血决子续命,又从马上摔下来,五脏六腑都受了伤,被放了血,能活着回王府,已是不易。

至多一年。

“准备后事吧,救不了。”老神医扔下一个药方就离开了。

开的全是续命补血的药。

安棉棉叹了口气,自己都能预料到将来的生活。

也许是习惯了,熬得很苦的药,她竟然也能和宋裕和一样一饮而尽。

江南入夏的时候,安棉棉能下床了,听说赵安皓要离开,便想一同去送送他。

“这赵安皓定是因为江南酷暑,才寻了个理由逃跑的。”安棉棉同暮迟说道,吃了口糖糕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又看了看她问道,“你在收拾什么呢?”

“王爷说让姑娘一同回京。”暮迟道。

安棉棉起身就去找宋裕和。

“为什么让我回京?”安棉棉直奔主题。

“宋容风手里有能救你命的血明子,你先回去养病,等你好了,我再去接你。”宋裕和啧了一声,似是嫌她打乱了自己的思绪。

“陛下无缘无故为何要救我?”

宋裕和放下手里的兵书,沉吟一声道:“当弟弟的,如何能不救自己的嫂子?”

安棉棉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王爷……”

“我不想看见你死,姑且认为我喜欢你。”

安棉棉总以为,若宋裕和喜欢自己,那她偷得情报的概率可能会大一些。可她从来没设想过,这一天会如何到来。

她总该替他挡一箭,抑或是被毒打也不供出他,让他感动,让他相信她。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很平常的一天,宋裕和翻着书,随口就说出了我喜欢你。

安棉棉回京那日,宋裕和没送她,用他的话来说,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五年之期即将结束,宋裕和便可离开江南封地。

因为顾及安棉棉身体不好,车马行得慢,走走停停二十多天才到了京城。

安棉棉被暮迟扶着下了马车,同赵安皓告了别,看向祯王府的牌匾。

有一瞬间,恍如隔世。

四年未归,府内依然干干净净的。

北阁楼的陈设丝毫未动,安棉棉睡了个午觉,起来之后就听暮迟说,太医来好久了,在外面候着。

安棉棉一看,还是那两个太医,不禁莞尔道:“劳烦大人了。”

能救安棉棉的,只有皇帝手里的血明子,现在扎针喝药,只能暂且保命。

安棉棉一直在王府待着,原先的小妾早在宋裕和去江南时就打发走了,现在倒是空旷得很。

很偶尔的,看见院里的树时,会想起晓茴。

也不知道这个姑娘那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自杀的,因为一句夸奖被送入了王府,不幸爱上了王爷。

真是痴傻,安棉棉想劝她,可她最终没有。

任由她沉沦,然后死去。

她不敢劝,她要在王府活下去,就要谨言慎行。

一直到树叶变黄,才得来宋裕和回京的消息。

安棉棉站在府门口,看着四马同拉的马车平稳地走过来。车帘掀起,宋裕和一身锦衣坐在马车内笑着。

“五年未到,王爷怎么回京了?”她问。

京城的秋风很凉,吹起地上的枯叶,吹动安棉棉的裙角。

宋裕和的话随着秋风吹来,语气平淡却温柔,他说:“来与你成婚。”

安棉棉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皇帝说,安棉棉不是祯王妃,受不得血明子。

所以宋裕和回来了,哪怕是违抗圣旨,也要回来与安棉棉成婚。

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

定了婚期,宫里派人传话,明日便会接安棉棉入宫治疗。

安棉棉到正院时,宋裕和正在下棋,有家丁来上茶,分成了两杯。

宋裕和拿起茶杯,却被安棉棉按住手说:“王爷,还未试毒。”

拿银针试了毒,宋裕和未动茶杯,只是拿在手里转了转,问她:“该下哪儿?”

安棉棉垂眸道:“我不知道。”

“是场死局。”宋裕和自己答道,走了一步黑子,又是许久的沉默。

安棉棉拿不准宋裕和的心思,便不再说话。过了良久,却听宋裕和道:“棉棉,为何要这么做?”

他知道了。

她给宋裕和铺了条死路。

她将放着她四年来查到的宋裕和所有势力的分布图藏在发簪里,她故意被绑架,趁乱把发簪交给其中一个黑衣人,由他交给赵安皓。

她制造混乱,以此转移宋裕和盯着赵安皓的眼线。

安棉棉做了个局,以身为饵,让宋裕和回京。

回京之后,若不造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斩了他的眼线,小半生的心血付诸一炬。

若是造反,皇帝打开城门让宋裕和回京,这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请君入瓮。

安棉棉都懂的道理,宋裕和不会不知道。

但他回来了。

安棉棉不知道自己在他心裏究竟有多重的分量,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回京,只要回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十三年前,嘉盛关城主白家灭门一事,王爷可还记得?”往事一幕幕浮现,那夜的惨叫声,母亲慌张地将她扔到枯井里,让她千万别出声。外面的人杀红了眼,鲜血顺着地面流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慢慢成了一小摊。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或许是娘亲的,或许是哪一个丫鬟,又或许是家里看门的大黄狗。

“白家上下七十几口,一夜之间全死光了。他们说父亲卖国求荣,不敬皇权,所以祯王派手下宁格屠杀白府。”

安棉棉说到这裏就不再继续了。

她突然不想说了。

那些过往,那些鲜血在她脑海里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要如何带着仇恨去质问宋裕和为何如此,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说不出口了。

“王爷会反吗?”

没得到回答。

安棉棉语气放缓带着真心问:“造反,反的是王爷你们宋家的天下。游山玩水,锦衣玉食,人人尊称一声祯王,不好吗?”

她想看宋裕和的表情,刚想抬头就被捂住了眼睛,就像四年前京城祯王府门口时那样。

这双手常年都是凉的,由于身子不好无法习武,手上没有茧子,但是有好闻的药香味。安棉棉听他说道:“别睁眼。”

声音很轻,轻到安棉棉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

“桑语,白桑语。”

“桑语……”安棉棉听宋裕和呢喃一句,语调平缓,带着温柔道,“去了宫里好好养着。”

“去吧。”

他什么都没说,却都回答了她。

安棉棉坐上宫里派来的轿子,轿帘慢慢放下,宋裕和没送她。

他不想听她说下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慌了,这一次的惊慌,不亚于那次她毫无血色地被宁格抱回来的时候。

他原本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可她开始的沉默,就让他仿佛沉入湖底。

原来真的是她。

不是没调查过,也不是不听宁格的劝,或许从一开始,他掐死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可他没有,一开始的心软,造成了他的节节败退。

回京之前,他去了圣德寺一趟。

四千九百个台阶,她为了一个平安符竟然真的走了下来,有和尚问他来做什么。

他也想问,一个从来不信佛的人,来寺庙做什么呢?

他说,来看看佛。

那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同他说:“有些事情,连佛祖都不要告诉。”

宋裕和还是反了。

宋裕和被御林军围在中间,他站在那里,宁格倒在脚下。他看着周围的人,突然笑了,声音苍凉道:“母后,这是你第二次要杀儿臣了。”

偌大的一个皇城,竟无一人站在他身边。

他被抓的消息传入后宫时,安棉棉正在看书,看的是民间的爱情故事。

她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书准备睡觉。

辗转到半夜也没睡着,索性起身,没让宫女跟着,自己披了件披风。

在江南王府时也总这样,睡不着时就在花园里转转,却没想到迎面遇到了皇帝。

止了她的礼数,让她过来一同下棋。

“陛下会杀祯王吗?”

“朕若考虑好了,也不会烦闷到大晚上在这裏下棋。”宋容风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安棉棉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落子。

他与宋裕和眉目只有两分相似,皇帝出生时太后已经是皇后,所以他才是宋朝的嫡子,名正言顺地成了太子。

母后疼爱,父皇管教,师从太保,学的是治国之策,包容大度,刚柔并济。

与宋裕和截然不同。

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做皇帝。

“杀了祯王,百姓会认为陛下是个圣明的君主,百利而无一害。”安棉棉淡淡道。

话音刚落,这一子,却落错了地方。

两人都愣了一下。

“悔吗?”宋容风问。

“落子无悔。”安棉棉看着那颗下错的黑棋坚定地说道,“陛下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

“陛下,我想去看看他。”

一局终了,安棉棉终于开口,带了些期盼。

宋容风抬眸,眼前的姑娘模样未变,眼神却黯淡不少。

在江南的四年,有时半年才传回来一次消息,有时甚至一年。

太后说安棉棉可能会叛变,他说不会。

他一直相信,有明亮坚毅眼眸的人,不会忘了自己的初心。

他点头应允,张了张嘴,没说出别的话。

宋裕和半靠在墙边,仿佛他所处的不是牢房,而是王爷府的庭院,气定神闲。

安棉棉不得不承认,宋裕和身上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旁人学也学不来。

听见她来,宋裕和有一瞬的惊讶道:“来,棉棉,过来坐。”

安棉棉走进牢房,身后跟着端着毒酒的小太监,放下后头也未抬地离开。宋裕和低头笑了笑说:“宋容风竟然同意你来……”

“是我要来的。”安棉棉打断他道。

宋裕和怔了一瞬,复又笑了:“挺灵的。”

也不知这句灵,说的是什么。

“陛下不想杀你,手足相残,为人耻笑,”安棉棉坐到宋裕和对面,看着桌上的酒盅,“这酒,是我求来的。”

“于公,王爷杀人无数,民怨已深,意图造反,是大逆不道之罪;于私,王爷杀我全家,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安棉棉拿起酒盅将酒倒满,却有几滴洒在外面。

还有一个原因,宋裕和素来自傲,不会苟活。若他失势回到王府,这一路,比杀了他还难受。

安棉棉不想让他如此难堪。

“我五岁入宫,淑妃娘娘抱着我说,宫里她还说得上话,我乖乖的,待到及笄找个好人家嫁了。我问她,父亲真的有异心吗?她摇头,和我说我的母亲是一个正直又有眼光的人,她看中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我又问她,不报仇吗?她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忘了这件事。”

一滴泪掉在地上,瞬间不见踪影:“淑妃和我说,祯王是太后的亲儿子,皇帝的亲哥哥,皇亲国戚,动不得。可是死的人也是我的生身父母,七十几口人的命,一句皇亲国戚,就过去了。小时候我不懂,只听人说,如果报了仇,他们就能回来了。我在淑妃宫里待了三年,她见我不死心,便将我赶出去,安排在一个没有人住的宫里。她说,复雠的路上无人敢帮我,只能靠自己。我去查了王爷所有的生平,花了六年的时间,去了解你。”

“你都知道些什么?”宋裕和转头看她。

“全部。”

太后原先只是贵妃,为了搞垮当时的皇后,托人从宫外带了流产的药,彼时她已有六个月身孕,怀的正是宋裕和。她为了坐上后位,要杀了自己的骨肉,可宋裕和活下来了,但因为这药,天生虚弱,百病缠身。

太后生下宋裕和的五年间,许是忙于和皇后争权,也许是有愧于他无颜面对,所以对他不管不顾,不冷不热的。

当时的若宜公主是皇后唯一的一个女儿,与他同岁,宫里只有他们两个孩子,若宜生性活泼,性子单纯,但很爱哭。

即使贵妃和皇后争得不可开交,若宜还是一口一个皇兄地叫着。

宋裕和不愿理她,可她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哪儿跟哪儿。

终于有一天没忍住,宋裕和问她可知两个人的母亲是宫中死对头,换作别人避嫌都来不及。

可若宜一下子就委屈地哭出来,她说:“可我是你的妹妹啊。”

就这么一句话,让宋裕和发不出脾气。

之后的几年,二人关系慢慢变好,但皇后倒台,若宜中毒,封锁凤禧宫。

能救她的,是先皇手里的血决子,他去讨,龙颜震怒,禁足宫中。

宋裕和不顾圣旨,冲进去看若宜,原本红润的脸颊消瘦得可怕。见着他来,笑着说:“我就知道皇兄会来,下辈子若宜还想当你的妹妹,那时候你可要一开始就宠着我。”

那个爱哭的小公主,最后到死,也没掉一滴泪。

有些事情,安棉棉并不能知道全貌,只凭着他人所述和史官的记载去窥得其中一二。

复雠的希望渺茫,她一直在宫里等着。

终于等到机会,她拦下在御花园闲逛的太后,自请去祯王府做眼线,成与不成,她都不悔。

临走之前她问太后:“我像若宜公主吗?”

太后有些恼怒,可她却开心。

她像,太后觉得像,宋裕和也会觉得像。

不需要一模一样,只要把握好度,不会有人刀枪不入,若宜是宋裕和在宫里唯一的善念。

所以,她赌宋裕和不会杀她。

安棉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幼时的趣事,在宫里的孤独,来王府之后的谨慎,说得口干舌燥时,还拿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像是真的在同朋友讲故事:“江南百姓过得心惊,但我没有。除了怕被王爷发现之外,其余时间还挺开心的。王爷待我的好,我能感觉到。”

安棉棉一共赌过两回。

太后送她出宫之前告诫她,宋裕和不喜人哭,眼泪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可安棉棉却觉得恰恰相反。

越是心冷之人,越能被泪水融化,所以她赌了,赌自己在宋裕和面前学若宜公主哭,他会心软。

当宋裕和掐着她的脖子,最后却松开手时,安棉棉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越是城府深的人,越喜欢心思纯净的,一如宋裕和。

安棉棉不傻,她只是在保留纯净,聪明且纯净,这恰恰是最能吸引宋裕和的地方。

他这个人向来自傲,觉得他不会喜欢上安棉棉,即便喜欢了,也不会为她乱了部署。

所以,安棉棉赌了第二次。

拿自己的命,赌宋裕和会回京,血决子一旦失效,只有先帝留给陛下唯一一个血明子能救得了她。

若她赌输了也无妨,发簪里有宋裕和在江南所有的兵防部署,和全国近一半的暗衞组织。

这些拿给皇帝,足够断了宋裕和大半的羽翼,让他至少在十年内构不成对皇权的威胁。

当宋裕和的马车出现在京城祯王府时,她就知道,第二次,她又赌赢了。

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他的自傲,他总归是来了。

可当她真的在牢里看见宋裕和的时候,她竟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在宫里时,我盼望着王爷哪天旧疾复发,心想什么时候能下来一道雷劈死你。”说到这裏,安棉棉自己都笑了,笑着笑着,却掉下泪来,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棉棉。”宋裕和叫住了她。

“往后,不管发生什么,要好好活着,对得起这颗血明子。”

安棉棉停住脚步,背对他站了许久,最终一句话没说,缓步离开了。

“下辈子,别再遇着我了。”

太监回报说,祯王给了他一沓纸,让他转交皇帝。

宋容风打开,上面是安棉棉四年以来每月的用药,症状,忌口。

一字一句,详尽细微。

“好像还说了一句满街香的绿豆糕,奴才没听清,王爷就说罢了,让我离开了。”

小太监满心疑惑,难道这绿豆糕如此好吃,竟能让人临死都还记着。

“陛下,要和白姑娘说一声吗?”小太监问。

“不用了。”

宋容风又去找安棉棉下棋,当时她正在午睡,他没让人叫她起来,而是一直等她醒来。

桌上的棋盘僵持不下,安棉棉走近瞧了瞧,问道:“陛下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

宋容风的手一顿,似是在思量如何同她说。

“有密探查出,白城主与邻国有多封来往书信。”

他说得委婉,安棉棉却听懂了。她睫毛颤了颤,愣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破碎:“会……会不会有人模仿……模仿我父亲的笔迹?淑妃娘娘说我母亲是一个正直的人,不会看走眼的。”

宋容风没说话,他必定是彻查清楚后才来告知她的。

刚想伸手安慰她,却见她又缓缓朝他跪下。

一个稽首大礼:“罪臣之女白桑语……”

下一句,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掉落,安棉棉下意识想用袖子擦掉,才恍然现在已经不需要忍着了。

原来宋裕和最后的那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说的竟是这个。

原来宋裕和早就知道,她的父亲确实卖国了。

只有她,一心坚定地说要替父报仇,为白家洗刷冤屈。

原来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天大的笑话。

可宋裕和到死都没告诉她。

他说的那句本王会护着你,竟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