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之后,苏念念就一直被关在北苑,沈牧璟从未去过。
后来,顾今朝生了个男孩,沈牧璟爱不释手,每晚吃饭时都要抱着。
他说:“昭儿要快快长大,同爹爹一起保护娘亲。”
顾今朝能看出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皇帝和皇后也喜欢得很。
昭儿满周岁时,沈牧璟在太子府宴请众位大臣,顾今朝与他同坐主位。
昭儿精神很好,“咿咿呀呀”的也不会说话,睁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似对什么都好奇。
他指了指酒杯,“呀”了一声,沈牧璟笑着拿起酒杯放在他嘴边,语气宠溺地说:“昭儿也想饮酒?”
“太子。”顾今朝拍了下他的手娇嗔道。
“我就逗逗他。”沈牧璟扬了扬手里的酒杯说,“祝我们朝朝,平安顺遂。”
顾今朝也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个杯,笑得狡黠道:“那我祝太子,年年岁岁有今朝。”
刚想喝下,就被拦住了,只见沈牧璟喝掉自己的酒后,又从她手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姑娘家家的,少喝点酒。”
她笑着趴在沈牧璟耳边,听他低声道:“朝朝,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仰头看着他,在他嘴角亲了亲。
第三年秋天,太子府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她当时在花园散步,乳母和在屋里哄昭儿睡觉,火光四起,她拼了命地跑回去,就看见沈牧璟把一桶水倒在自己身上,冲进了火海。
所有人都在惊呼,顾今朝觉得自己听不到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沈牧璟抱着昭儿冲出火海,青绿的衣裳上满是灰尘,手上,脸上,都有烧伤。
昭儿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暴怒地让下人去叫太医。
救不活了。
或者说,火起之前,昭儿已经死了。
他才两岁,两岁的小娃娃,被灌下毒药,死后,又被火烧了。
顾今朝抱着昭儿坐在院子里,他的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抱在怀里轻轻的,像根羽毛一样。
她看见沈牧璟揪着苏念念的头发,把她扯到她面前,重重地摔在地上。
乳母是苏府的人。
“来人,把她给我乱棍打死!”沈牧璟指着趴在地上的苏念念,眼中猩红地说。
顾今朝将昭儿轻轻地放在地上,拦下想要上前的家丁,她一步一步走向苏念念,慢慢蹲下身,提着她的衣领,声音颤抖着问:“苏姑娘,为何如此啊?”
“皇后与沈牧璟构陷我父亲私通苏贵妃谋害小皇子,可有说过为何如此?沈牧璟让家丁强上我那日,我可问过为何如此?顾今朝,我与你本无仇,怪只怪,是你嫁给了沈牧璟。”
一报还一报。
顾今朝抬头看着阴沉的天,嘲讽地笑了,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扬起手重重地给了苏念念一巴掌。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苏念念的脸瞬间变红,又打了第二巴掌。
三下,四下,十下,二十下。
顾今朝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直到沈牧璟把她拦下来抱在怀里,她大声尖叫,让他放开自己。
“朝朝,朝朝我们不打了,”沈牧璟死死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怀里说,“手会疼,我们不打了。”
后来,苏念念被扒光了衣服,悬挂在京城门口,活活晒死了。
此举一出,沈牧璟便没了往日百姓口中温和宽容的形象。
走在路上,百姓会对他避而远之,家丁会颤颤巍巍地在一旁伺候着。
大家只记得他残忍地杀害了苏念念,却忘记了曾经他也是世人口中温润如玉的公子。
“无论平日待人多温和,只要责罚一次,就让人如此惶恐。”顾今朝给沈牧璟倒了杯茶,淡淡道。
苏念念死后,沈牧琛出人意料地没有什么动作,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一冬。
突然有一日,沈牧璟参了顾素之一本,回府之后,拿出了休书。
“当初娶你只是因为你父亲的官位,我如愿坐上了太子之位。你父亲做过沈牧琛的太傅,我拿什么相信你们?”
顾今朝没看休书,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牧璟,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可她没有,他只是一如往常那样笑着。
她素来要强,不愿做哭爹喊娘的泼妇,只扔下一句:“沈牧璟,你曾说过是真的喜欢我。”
“我信了……”
顾今朝搬回了顾府,顾素之被安排去西北治蝗灾,带了顾今安去。
她经常坐在廊下发呆,顾母日日以泪洗面,怒斥自己没好生看看,没想到沈牧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那一年沈牧璟一直在和沈牧琛斗,终于将沈牧琛送入了地牢。
她知道以沈牧璟的性格,他定会去看沈牧琛,她便在地牢门口等着。
冬天很冷,她裹着斗篷等了很久才见他出来,她想问他可得着自己想要的了?
但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他离开。
她嫁给这个人,日复一日地相处,同床共枕,只是日久生情罢了。
既然那人如此决绝,何必继续纠缠。
她和自己说,今朝啊今朝,若是能重来一次,千万避开他,别再让自己这么难过了。
后来,她看书上说,民间有一种职业,能取人记忆,造一个梦境,是为织梦人。
机缘巧合,顾今朝打听到了,那人说自己只是初学,对梦境的构建不太完整,很容易破碎。若在梦里受到刺|激可能会醒过来,彼时,或许会失去记忆,但也会慢慢回想起来。
她说无事,给她织一个吧。
木心怕她出事,也一同进入了她的梦境之中。
在梦里,她选择了通过祖父的嘴提醒自己一定要避开沈牧璟,于是她去找了沈牧琛,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许是那封休书刺|激到了她,又或者是母亲找来高僧诵经让她快些醒来。总之,她昏睡了一月之后,便醒过来了。
前尘往事,都一概忘了。
母亲怕她看见熟悉的人和物会记起来,便和回京述职的父亲商量,支开木心木意,让她去苏州外祖父家过冬。
自她醒来,无人在她面前提及以往的事。
原来这就是若若说的,发生了些难过的事。
屋外的大雨下了一夜,若若早上来叫顾今朝起床时她还在睡,躲在被子里求她让自己再睡会儿。
“不行啊小姐,今日约了郑老太太去裁缝店做衣裳。”
若若把顾今朝从床上拉起来,给她梳洗打扮,皱了皱眉问道:“眼睛怎么肿了,小姐昨夜没睡好吗?”
“雷声那么大,怎么睡得好?”顾今朝顺着她的话说道。
收拾好后,若若跟着顾今朝出门,好奇地看了她好几次,终于在顾今朝没耐心的时候才说:“小姐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
“以前不好吗?”
若若摇摇头说:“也不是,就总感觉小姐以前似是有心事。”
顾今朝伸手鈎了鈎她的小鼻子,笑笑未语。
外祖母挑挑拣拣,忙活了大半天才选好三套衣服。顾今朝拦下她笑道:“姥姥,我有点饿了,我们去那边吃茶吧?”
“行,待会儿再来看。”
“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衣裳,我带来的就很多了。”顾今朝扶着外祖母柔声道。
“那可不行,我啊,要把这些年的都给你补上。”外祖母嗔怪说,“姑娘家,就应该漂漂亮亮的。”
“我已经够漂亮了。”顾今朝扬了扬头说。
她们找了个最近的饭庄,一进屋就被店小二引上二楼,隔间里坐着郑老太和郑羡言。
顾今朝与郑羡言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
一顿饭吃下来,把两人喜欢做的事情都问得清清楚楚,后来又派他俩去买几本外祖父爱看的书。
此中之意,顾今朝不信郑羡言看不出来。
之后的三个月,顾今朝时不时就能见着郑羡言,有时是郑羡言来送郑老太给的东西,外祖母让她去拿;又或者是让顾今朝去郑府传个话,明明能交给小厮干的事,都吩咐他俩。
某一天吃饭时,顾今朝终于忍不住与外祖母说道:“姥姥,你这也太明显了。”
“怎么了,人家郑老太太看上你了,非要你做孙媳妇,我这也是没办法。”外祖母边吃饭,边嘟囔道。
“可我成过亲……”
“成过亲怎么了?”外祖母打断她说,“你记得那人的音容吗?记得以前的事情吗?你让你姥爷说说,整个苏州有比你还好的姑娘吗?我们朝朝可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一时遇人不淑,及时回头就好了。”
“你姥姥这句说得对。”外祖父夹着菜点头道。
“朝朝啊,苏州离京城太远了,以前那些事情都是一千里以外了,忘记了就当没发生过吧。”外祖母往顾今朝碗里夹了块鱼肉说,“你母亲送你过来,就希望你放下过去,从头再来。”
母亲把她送到苏州,不许木心木意跟着,就是怕她有一天会想起来。她身边的人对她以前的事情只字不提,他们护着她,守着她,只愿她之后的生活可以开心一些。
她离京的前一晚,母亲说想看着她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唱着童谣,哄她睡觉。
以为她睡着了,母亲落下泪来,拉着她的手,泪水滴在她的手上,却没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
她听丫鬟轻声劝母亲回屋休息,母亲只说:“让我再看看她,再看看她。”
她的女儿,从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裏,长大了成了亲,却遭受了这些,这对一个母亲来说,如剜心之痛。
“朝朝,有没有在听姥姥说话啊?”外祖母拿筷子在顾今朝面前晃了晃。
顾今朝回过神来,笑着道:“我来苏州一直很开心。”
外祖母听见这话愣了一下,眼睛里似乎有泪花。外祖父放下筷子,摸了摸顾今朝的头说:“那就好……我们朝朝开心就好。”
顾今朝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爱恨嗔痴终究也只是那三年的事情,她忘记过往,嫁一个好人家,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
顾今朝开始慢慢接受和郑羡言的相处。在一次乘舟泛湖时同他说:“郑公子,我是成过亲的人,那些往事我虽然都忘了,但不代表没发生过。你不会看不出两个老人家的意思,你若介意要趁早和郑姥姥说,不要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一下子说了很多,说完郑羡言就递上一杯茶打趣道:“早就想说了吧?”
见她没说话,又说道:“我不在乎姑娘的过去,也请姑娘别介意鄙人年近三十不曾娶妻。”
郑羡言送顾今朝回府,刚一回去就闻到屋内阵阵栀子香。她快跑几步,声音有些急促地问:“这……这栀子,是何人送来的?”
“羡言啊,那小子看你喜爱栀子,今日派小厮送过来的。”外祖母也喜爱花草,对这两株栀子爱不释手。
顾今朝垂眸,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她在期待什么。
入秋的时候,京城的消息传到了苏州。
皇后谋害皇子构陷贵妃与宰相,廢后迁宫,太子沈牧璟帮其隐瞒,蒙蔽圣听,废太子,发配端州,永世不得离开。
苏州,是必经之路。
外祖母问她可想去看看,顾今朝睫毛轻颤,垂眸摇了摇头。
“去看看吧。”外祖母说道。
顾今朝不解地抬头,外祖母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打小就聪明,要不是我这个老太婆活得久,真能叫你骗过去。”
“姥姥……”
“那株栀子花,是他托人送过来的。”
沈牧璟的车马行至苏州,顾今朝去看了一眼,本来马车已经路过了,却又停了下来。
她看见沈牧璟从马车上下来,朝她快步走来,停在她面前,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情绪,却都化为温柔,又停顿了许久,似是在措辞:“姑娘……身上戴的可是栀子花的香囊?”
见她未回话,他又说道:“是我冒昧了。”
“舟车劳顿,喝口茶再走吧。”顾今朝对他笑了笑,轻声道。
从京城发来的书信,顾今朝都看过。
信上写了,朝中局势看似两极分化,可实际占优势的却是沈牧琛。
只要皇帝的心裏永远有先皇后的位置,沈牧琛便不会倒。
可皇后急于求成,被抓了把柄。
这是顾今朝还是太子妃时发生的事情。
沈牧璟用最后的时间,写了休书,逼着顾素之弃了官职,他们顾家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不会被连累。
“我泡茶的手艺是被圣上夸过的,端州的罗浮山茶最为出名,日后……日后可要尝尝?”顾今朝将茶杯推给沈牧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裏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多谢姑娘提醒,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尝尝的。”沈牧璟没有动桌上那杯茶,只是看着她,眼里是温柔而坚定的拒绝。
茶香氤氲的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一滴泪落在茶水中:“沈牧璟……”
“愿姑娘平安顺遂。”沈牧璟打断她,俯首作揖。
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定来找他,只要他说一句跟我走吧,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义无反顾。
可是他没有,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却只字未提。
这是她第二次看着他离开了。
顾今朝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从此,他去他的端州,她在她的苏州。
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