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一整个下午都昏暗沉沉。宋摘星窝在办公室,散着的头发埋在臂窝里,像只受伤的折耳猫。
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窗外一株馒头柳越长越高,它的尖枝伸向院楼的屋檐,像条枯败的鞭子。结着白霜的草坪里几朵三色堇开得葳蕤,在灰暗的天空下随风摇曳,为冬日添了一抹鲜妍的颜色。
冬日平常无趣,下午也没有患者,宋摘星就这么一直趴在桌子上,简一凡敲了很久的门都没应。
快下班时,只听门锁咔哒一声,有人从外面将门打开了。
他的身影颀长,皎如玉树,周身一派肃肃清举。冷冽的气息下,一双桃花眼却极其耀眼,如玉山上行,璨若星辰。
文静和方琳跟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养眼的男人。宋摘星被嘈杂的声音惊醒,迷糊着双眼抬头看向外面。
“时越?你怎么来啦?”
时越浅笑,钥匙圈挂在指头上,发出叮铃声响。
“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敲门也不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走到办公桌前,隔着桌子探身,“原来是睡着了?”
宋摘星大窘,“太,太累了。”
时越单手抚上她的额头,摸了摸温度,庆幸道:“幸好没着凉。”
宋摘星被他这一摸脸瞬间红到耳根,支支吾吾的。时越却毫无别的反应,抽身走到窗前将窗子关上,房子里乍然温暖许多。
候在门外的文静知趣地关上了门,时越转而坐到宋摘星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时越,我最近心情糟糕透顶。”宋摘星立刻抱怨。
“还没查到真相吗?”
宋摘星没回答,反而岔开他的话,问了个别的问题:“如果我想辞退一个实习生,副主任不让我辞,主任就完全没问题,是不是太奇怪了?”
时越浅浅皱眉,“很重要的实习生吗?”
宋摘星十分肯定,“根本不重要,所以才奇怪。按说我也是科里的老人了,副主任不该连这事都要阻拦。”
其实上午给吴聪打电话,宋摘星说完换实习生的事情就被吴聪拒绝了,虽然他的语气委婉,但她明确听得出他的不情愿。幸亏她提前挂了电话,剩下的话才得以吓唬得住胡梨。
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时越挑眉,“事实总需要抽丝剥茧才能看得清。”
宋摘星无奈一笑,“其实真相算是查到了,可是缺少证据。”
“入室行窃的证据?”
宋摘星点头,“监控视频里看不到脸,所以即便拿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唯一让我确定的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确定了这一点,我就知道是谁了。”
时越脸色变得清寒,“你要揪出来真凶吗?”
宋摘星默了一会儿,和他说道:“我还有电子版的备份,论文也不算丢。等明年再投期刊也可以。”
她这样说便让时越彻底明白,这件事情她准备到此为止了。时越并不想罢休,毕竟如此恶劣的行径不抓住真凶着实让人生气。
宋摘星看出他的心思,接着说道:“我也想抓啊,确实没有证据。而且偷个论文顶多名誉受损,警察也不会管的。”
时越脊背挺直,似笑非笑,“原还想安慰你,没想到自己就想通了。”
宋摘星伸了个大懒腰,在他面前任性得像个孩子。
“哪有那么多时间想这个,明天郭小寒一家预约咨询,要准备他的事情。”
“明天跨年。”
宋摘星懵了懵,“我大概有五年不记得跨年这回事了,每次都是在科里过的。”
时越笑,“明天陪我一起跨年吧。”
“好啊!如果下班早,我就给你打电话。”
话音未落,忽见李唯西开门进来,连敲门的动作都没有。
他拿着一沓资料递给宋摘星,“孙思思的报告出来了。”
时越站起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李唯西倒笑意盎然,“听说你来了,怎么不去我那里坐一坐?”
时越:“想约摘星一起跨年,你也有兴趣?”
李唯西:“求之不得。”
眼瞧着两个人语气不善,宋摘星赶紧接过来资料,咳了咳,“我让文静准备的,怎么你送来了?”
李唯西一哂,“正好有空。”
宋摘星被噎得无话可说。
时越也笑了,转而向宋摘星告别。
“别忘了约定。”
宋摘星点点头。
等时越出门,宋摘星立刻下逐客令,显然还在生李唯西的气。
“李大医生我就不送你了。”
李唯西却不急,声音温柔,“你看看孙思思的报告。”
宋摘星疑惑,赶紧将孙思思的资料翻了翻,脸色一变,“厄勒克特拉情结?”
“是的。”李唯西眼眸深邃,“孙思思有恋父情结。”
宋摘星眉心紧皱,重重叹了口气。郭小寒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孙思思的问题接踵而来,新年新气象在她身上竟一点也没应验。
北风从晚上开始变小,不到凌晨便彻底停息。厚重的云层堆压在城市上空,看不到一丝光线。雾色蒙胧,路灯下姜黄的光晕缩成一团,更显树木枯败。岁暮天寒,池塘里再也没了飞禽,零星几朵残败的荷叶垂在岩石壁上,泛着霉和潮湿的味道。
旧岁最后一天,天气却仍然阴沉可怖,寒气瑟瑟,浊云滚滚,压得人心裏像装着一块石头。
低沉的情绪在心理科迎来了大爆发,自八点钟开始上班,科里便四处传着吴聪器材受贿之事。每个人脸色皆是清寒,像半空中被厚云垂压的光,惨淡晦暗。
李唯西带着胡梨走进办公室,交代她病患事宜。然而胡梨却一直心不在焉,李唯西说什么她都无心应答。
他今天穿了极简设计的大衣,剪裁利落,干练优雅。月桂色混棉衬衫显得肤色干净,连同一副圆框眼镜都衬得他清爽文艺。只是他的目光一直逡巡在胡梨身上,带着天生的温柔,也带着不同往日的机敏。
胡梨将病历整理好放到李唯西的桌角,正想出去,李唯西忽然出口:“吴副主任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胡梨“啊”了一声,她一直想着科里传的流言,见他主动提及连忙确认:“吴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唯西平静地答:“被云主任带去院办公室了,因为受贿一事要革职查办。”
“这么严重?!”胡梨大惊,又慌张道,“吴主任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吴副主任一向和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和李唯西待得久了,胡梨自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偏袒和照顾,如今也不避讳,赶紧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吴主任吗?”
李唯西浅笑,“你别紧张,吴主任行端坐正,就算查办,也不会查出来什么的。”
“那万一被革职,名声总归不好。”胡梨叹气,“大家同事一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李唯西想了想,“吴副主任现在身在院办,又被云主任掣肘,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如果真想帮他,就得拿到引进器材的资料和报价单,证明吴副主任私底下没有任何受贿,这样事情就明朗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档案室的钥匙昨天就被云主任拿走了,看来云主任筹划已久。她的脾气你也知道,没有扳倒吴副主任的把握她是不会做的。”
胡梨脸色黯淡下来,迟迟没有说话。
李唯西劝慰她,“吴副主任是正直的人,这裏面肯定有误会,你也别担心了。”
胡梨点了点头,迟了片刻又抬头问:“如果拿不到证据,吴主任立刻就要被查吗?”
李唯西目光幽深,“事情都闹大了,肯定要查。”
跟着李唯西实习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忧虑,胡梨意识到问题已经变得非常严重,面色更加不好。她的手心出了一层汗,黏腻腻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想后面要发生什么。
十点左右,风大起,连院子里锈色的排水管都被吹翻,行人躲到屋檐下,尘沙却直往嘴裏灌。厚云浩荡,冰淞洒落,人们的视野变得更小,迷蒙一片。
郭洪泉带着郭小寒再次站在心理科门口,这次连郭小寒的母亲都来了,是个清瘦的女人,脸色憔悴,看起来弱不禁风,怯懦懦的。
“杨雨女士?”
宋摘星把她单独带到咨询室里,希望和她好好聊聊郭小寒的情况。
杨雨坐在她对面,低头答应了一声。
“小寒现在仍然不能说话,但从我们的咨询进展上来看,小寒很可能是受到了校园霸凌。”
杨雨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才极为吃惊,“霸凌?怎么会呢,我家小寒又乖学习又好。”
“小寒八岁时,学校里的几个高年级学生欺负过他很长时间。孤立小寒,辱骂小寒,这些他和你们说过吗?”
杨雨捂着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没有,他什么都不说。”
宋摘星脸色也很凝重,缓缓和她说道:“想让小寒走出来需要家里人的配合。”
“他爸……”杨雨抬了抬头,欲言又止,“小寒的病,和他爸有关系吗?”
宋摘星点了点头,“在家庭关系中,郭洪泉也很少承担父亲的责任吧?你和小寒相依为命,小寒不想让你担心。”
“他爸从来不管我们,一天到晚就知道赚钱。还在家里安了监控,连电话都被监听了,这个王八蛋。”杨雨又哭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寒重新说话。”
“我一定要找到欺负我家小寒的孩子,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杨雨隐忍出声,落在宋摘星耳朵里却是满满的戾气。
“这正是小寒害怕的。”
宋摘星看着她,手下测量单里姓名一框填的“杨雨”,病症一框则填着“精神分裂症”。
“小寒的失语症并不是因为在学校被欺负。”
杨雨忽然傻笑,“怎么可能呢?他都这样了还能因为什么。”
“八岁的时候,你发疯一样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一起去死。活得不如意了,就一起去死。”
“不,不可能。”
“一个月之前,小寒再一次被欺负,却根本不敢告诉你。”
“不可能!”
宋摘星仍以平缓的语调和她说:“他害怕你死掉,也害怕自己死掉。”
杨雨整张脸都垮下去,一直摇着头。
“不,我们被监听了,你不要这么说。不,不!”
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状是失眠与幻听,喜怒无常,经常流泪,健忘,感知变差,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自从李唯西给郭小寒做了催眠之后,宋摘星才知道导致小寒言语功能障碍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妈妈。
宋摘星看着面前的杨雨,心中庆幸她的病症呈现阳性,还不算太严重。否则想治好小寒的病,将会更加棘手、希望渺茫。
一家三口都得了心理疾病很是少见,宋摘星想到自己的论文课题正是研究这个方向,心尖不觉一痛。咨询室里闷闷的,连杨雨的嘶喊声都带着克制和哑忍。窗外天色昏暗,厚云之后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中午时分人影冷清,方琳做完最后一个治疗也去了食堂吃饭。走廊里空无一人,患者大减,连一向聒噪的喧哗声都消失了。
档案室的门悄然被打开。
一双纤细白|嫩的手翻着架子上的资料,喘息未定,动作仓促。
眼看资料马上到手,身后忽然有人闯入,随而起了一声清寒。
“果然是你。”
架子前的人大惊。
李唯西缓缓走进来,看着她,“你和文静走得最近,档案室的钥匙完全可以轻松拿到。”
搭在架子上的手豁然抽回,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又怎么样。”
“阿星的论文是你偷的吧?”
她摇头,“不是我。”
“还不承认?”李唯西半分笑意也没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猜到你很容易,只是我想看看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没人指使。”
李唯西逼近她一步,“胡梨,吴副主任现在保不了你。”
一句话直击心口,让她眼泪汹涌而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唯西,一下子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圈套。所谓的实习生,所谓的偏袒不过都是在为如今的局面做打算,他一直都知道真相,冷眼看着自己伪装和撒谎,像个跳梁的小丑。
宋摘星送走郭小寒一家在办公室停了半刻才出来,她已经给时越报备了杨雨的信息,希望西山精神病院可以配合她这边一起来做杨雨的案子。时越很爽快的应允,让宋摘星十分高兴,出来时科里空空,她本想去吃个简餐,路过档案室时却看到门缝虚掩着,裏面依稀有说话的声音。
她停在门边听了听,只一句便脸色大变。
档案室内,李唯西看着泣不成声的胡梨,厉色道:“吴副主任让你偷阿星的论文,你就偷?”
胡梨泪眼迷蒙,“你怎么会怀疑吴副主任?”
“论文消失前后,正是吴副主任闹离婚的时候。我查了一下他妻子的工作,也是个心理咨询师。”李唯西脊背挺直,轮廓锋利,“科里都知道吴副主任深爱妻子,不到触及底线的问题,想必她妻子不会和他闹离婚。”
他低眉看着胡梨,声音疏离,“当然这只是个引子。真正让我怀疑他,是因为阿星的论文涉及到日后升职的问题,如果阿星升职,只会威胁到两个人,一个是云主任,一个是吴副主任。”
他接着说:“这是作案的动机。”
胡梨反驳:“也有可能是云主任。”
“我查过当时的监控录像,是个女人进了档案室,伪装的很好,甚至穿了很高的高跟鞋,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谁。但这恰恰也是凶手露馅的地方,让人误以为是云主任的手段并不高明。”
李唯西看着她,如今胡梨面色惨白,却仍然倔强着不肯认输。
“事实证明,当天拿着钥匙潜入档案室的人就是你。”李唯西唇角勾出一丝弧度,审视着靠在档案架边上的胡梨,“当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一起,只需要再确认你和吴副主任的关系就可以了,当然这一点的确很难。所以我让你做我的实习生,目的就是让你露出破绽。”
这一点在他进来的时候胡梨就想到了,她目光躲闪,企图为自己脱罪,“我进档案室纯粹是想帮助吴主任而已。”
“你替吴副主任做了坏事,心知一旦他被革职,你一定会受牵连。所以趁着今天云主任和吴副主任去院里开会的时机,我假意和你说吴副主任受贿的事,其实就为了看你的反应。”
他说到这裏,胡梨倒吸一口凉气,“开会?”
李唯西看着握在她手上的手机,眸色半眯,“想必给吴副主任打过很多电话他都没接吧?今早我特意嘱咐云主任让她看好吴副主任。节前院里开会,要到下午才能结束。”
关于开会的事情胡梨毫不知情,更何况是李唯西故意要借这个事情查自己,事前肯定不会走漏任何消息。胡梨垂下头,眼泪再次涌出。她没想到李唯西竟然这么狠心地对自己,甚至连科里盛传的受贿一事都是李唯西设的局,目的就是让她自乱阵脚。
她咬着唇,停了半晌冷冷地说:“就算你现在抓到我,我也不会承认的。你们根本没有我偷论文的直接证据。”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胡梨就知道她不必承担任何后果,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拿她怎么样。更何况她的靠山是吴聪,她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李唯西自然也知道,浅一笑,“我当然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是胡梨,我既然做了你几天的导师,就有责任告诉你,做坏事一定会承受代价。你好自为之。”
胡梨紧攥着拳头,被他羞辱得脸色红到耳根。
胡梨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再次辩驳:“我一个实习生能把宋医生怎么样,得罪了吴主任,她也该好好反省反省。”
“阿星注定是要站在顶峰的人,免不了被一些人嫉妒。”
李唯西慢慢走近她,鲜有的凛冽清冷的气息让胡梨害怕。他微微倾身,贴着她耳畔一字一句道:“不要有第二次,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胡梨心裏难过至极,她想不到一向温柔如水的人怎么瞬间变得如此绝情严厉。她的呼吸紊乱,冷汗黏着发丝散发着沤渍的味道。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与李唯西对峙。
他是自己多么在意和喜欢的人,如今却已经离自己千万丈远。
李唯西傲视着她,不带一丝感情,“以后你就跟着吴副主任吧。我想除了他,也没人再要你。”
门外的宋摘星眼眶一热,本想推门而入,迟疑片刻却又退了回来。她转身下楼,心中既愧疚又感激,虽然早就知道了胡梨和吴聪的关系,但她却毫无办法,也早已将论文的事情放弃,没想到李唯西却在辛苦坚持。
楼下劲松苍翠,枝条摇曳,宋摘星挺身吸了口气,忽然明白李唯西的所思所想。那么费力地引胡梨说出实情,就是让她也知道,做错事必须要付出代价。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那些尔虞我诈、蝇营狗苟都会变成利剑,最终刺向自己。
冷风拂面,吹散了她眉心的褶皱,也吹散了她积压在心口多天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