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点二八(1 / 2)

心理科医生 夏至 5263 字 1个月前

旧岁最后一天下午,灰暗的天空终于落雨,清寒之气弥漫在整个医院内。白梅迎风盛开,肆意招摇,残剩的积雪铺在树下,与梅花相称,同色奇绝。雨势渐盛,打在池塘里,树梢上,远看一片空蒙。薄烟笼罩在屋脊,廊下垂坠的水滴连成线,地面的尘灰被大雨冲刷干净,万象更新。

下午最后一个会诊的病人是孙思思,宋摘星心裏紧张,一时不知道如何将孙思思的病情告诉她。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让她更加神思不宁。

简一凡来给她送新上市的蛋黄果,和她八卦:“吴副主任好像在办公室里骂胡梨呢。”

宋摘星示意他小点声,“你还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啊。”

简一凡直摇头,“吴副主任平常对大家客客气气的,一脸好人相,搞不懂为什么骂胡梨骂得那么凶。”

宋摘星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了简一凡,怕不出十分钟整个科里都会传遍了。既然她没有证据,话就不能乱说,论文被偷一事注定是要吃哑巴亏了。

宋摘星转移话题:“待会我的患者就要来了,可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这倒让简一凡来了兴致,“还有你宋大医生看不好的病人?”

宋摘星解释:“孙思思是个很自卑的人,咨询下来的结果显示她的父母关系并不好,父亲一直对她很严苛。有一次父母吵架,母亲冲父亲砸东西,父亲竟然抱着孙思思让她来挡。这些记忆让孙思思十分没有安全感,父亲的冷漠和严厉让她缺失父爱,所以长大后找的男友都像极了父亲。”

简一凡皱眉,“恋父情结?”

宋摘星点头,“她本想从男友身上找到关爱,却没想到下意识喜欢的人,都会像父亲一样伤害她。”

简一凡想了一会,问她:“按说恋父情结在社会上是很普遍的,孙思思具体的病症是什么?”

“找的几个男友都打她,让她得了抑郁症。”宋摘星扶额。

简一凡吃了个蛋黄果,十分洒脱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让她父亲来吗?”

“不是。”简一凡回答得坚定,“你交给我,我有办法让她好起来。”

科里简一凡一向主攻青少年心理问题,没想到在孙思思这件事上他还有如此自信。不过他的能力确实有目共睹,宋摘星站起身,将孙思思的全部资料都交到他的手上,十分诚挚地说:“就拜托你了。”

简一凡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非常的骄傲地回复道:“一定给你解决。”

不到四点钟,雨势愈来愈大。眼看孙思思马上就要到了,宋摘星却被吴聪喊到办公室里。

这是吴聪的办公室,裏面堆满了各种材料,有些乱。吴聪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是吴聪最爱喝的碧螺春,新泡出来的茶味清新四溢,藉着窗外的潺潺雨声,房间一时恬静无邪。

宋摘星想起来自己刚来科里工作的时候,每天都会给吴聪泡一杯碧螺春。实习生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衞生,给主任泡茶,在测量室打杂,宋摘星刚来的三个月,每天都将吴聪办公室整理的干干净净。她害怕永远一副冷面孔的云月华,反而笑呵呵的吴聪让她觉得亲近。

事实上,如果不是此次论文事件,她想不到自己竟还有和吴聪如此疏离的一天。

吴聪坐在她对面,隔着桌子看着她,“摘星,我老了,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宋摘星回应他的目光,“为什么?”

吴聪叹息,“我的妻子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所,遇到了一个家族性的心理病案,十分棘手。我想把你的研究成果拿给她看,希望她能坚持下去。”

“吴副主任,到现在还不说实话吗?”

宋摘星从来没有这么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吴聪目光黯淡,迟了半晌才喑哑道:“我太太的病人今年三十八岁,底下有个十岁的儿子,上边还有个六十五岁的父亲,一家人全部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她为了这一家人辛辛苦苦,用尽了治疗手段,却还是没能看好。这就算了,他的家人竟然将这个当做借口,对我太太拳打脚踢,甚至砸光了治疗所的东西,让我太太遍体鳞伤,受尽屈辱。”

宋摘星呼吸微滞,“你太太没事吧?”

吴聪摇了摇头,笑容惨淡,“她还在想办法给这一家人看病。医者父母心,她要强惯了,即便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也没有放弃他们。我偷你的论文,就是想帮她而已。”

“你完全可以和我说,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你根本不了解她。”吴聪的声音充满失落,“你不知道吧?我太太就是从心理科走出去的。她恨心理科的每一个人,她不会接受心理科任何一个人的帮助。”

对于这件事宋摘星毫无所知,眉心紧皱,“她恨我们?”

“二十年前,她还是心理科的实习生。当时她的老师强|奸了一位患者,而她被当做帮凶,受人唾弃和打骂,导致她对整个心理科失望至极。后来她就出去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也有十几年了。”

科里一向疯传吴副主任深爱妻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平时大家对他妻子所知甚少,只知道每次提及她,吴副主任都是一脸笑意。他是着名的“爱妻狂魔”,如今和宋摘星这么说,想来不假。

宋摘星似乎也没了力气,“你可以瞒着你太太,但没必要瞒着我。”

“摘星,你让我怎么和你开口?”吴聪缓缓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卑微道,“我好歹是科里的副主任,正高级职称,你要我在科里求你帮我太太?天底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我当众求你,我太太早晚会知道,到时候她肯定会比现在难受一千万倍。她恨心理科,她巴不得一辈子躲心理科远远的!”

宋摘星被他说的话惊住。

吴聪继而哽咽道:“摘星,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这次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乞求你原谅我。你的课题明年还可以再上报,可我太太现在正在油锅里煎熬,我只能这么做。我偷了你的论文告诉她是我的研究,她才勉强接受。她怀疑过,仅仅怀疑就要和我离婚,我真的不能没有她。”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害怕我会升职。”

“摘星,我一直很看好你,我甚至培养你,就是想看着你越走越远!”吴聪有些激动,嘴唇颤抖,“我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职位,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让给你!我的心裏只牵挂着我太太,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满脸真诚,眼眶里存着泪花,似乎想拼命证明自己的初衷。宋摘星收回目光,那一杯碧螺春她始终未喝,雨声萧瑟,笼罩在两人之间的茶雾淡淡褪去。

她从兜里拿出来U盘交给他,表情变得明朗,“只要帮助到病人,课题就算发挥了它的价值。吴副主任,这件事我不追究了。”

吴聪缓缓接过U盘,“这是?”

“胡梨当日潜入档案室的监控。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是一旦递交给云主任,胡梨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宋摘星看着他,眸光澄澈,“其实在唯西找到证据之前,我就猜到是你了。你也不要怪唯西。这件事我说不追究,就不会追究了。希望你以后能管教好实习生。”

吴聪低下头,喉头发酸,“谢谢你,摘星。”

他的发丝生乱,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连声音都是低低的。属于副主任的骄傲全部褪去,如今只剩下一身羞赧和惭愧。

宋摘星恢复了笑意,站起身与他道别。只是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忽然听到隔壁简一凡撕心裂肺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孙思思呜呜咽咽的哭声。

“不好!”

宋摘星连忙向隔壁跑去。明明没有任何风,她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冷。

心理咨询室1部内,孙思思将简一凡砸得遍体鳞伤。而孙思思则一|丝|不|挂地站在窗边,哭得歇斯底里。

宋摘星赶到时看到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她将围在门口的人全部撵走,赶紧关上门。

“怎么了?”

她一边说一边捡起地上的衣服给孙思思披上,孙思思却极其挣扎,捂着心口大呼:“我心口像有个火山!不要给我穿,不要穿!”

简一凡背对着她,玻璃橱壁上映着他苍白的脸色。

宋摘星这才看到简一凡头上流着血,吓得一激灵,赶紧从抽屉里拿了纱布给他包扎。

孙思思发狂似的不断在办公室里踱步,宋摘星给她披的单衣再次被她甩掉。

“不要碰我,着火了,着火了!”孙思思咬着牙,抗拒地看着他们,“他说我恋父,这个混蛋,混蛋!”

宋摘星心裏一凉,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种心理疾病本身就不好直接和患者说,也确实让患者难以接受。

简一凡疼得直吸凉气,还在和她辩解:“这是常见的心理问题,不丢人。”

话音还没落,孙思思随手又拿起一本书朝他扔,咣当一声砸在桌角。

宋摘星给简一凡止住血,转身捡起衣服,追着孙思思说道:“我有办法让你心口不烫!”

孙思思忽然立住,定定地看着她。

趁这工夫宋摘星赶紧给她穿上衣服,像呵护宝贝一样呵护着她。

“什么办法?”

“你看见窗外的雨了吗?”宋摘星拉着她走到窗根,继而打开窗子,冷风扑簌簌吹进来,“外面的冷雨能浇灭你心口的火,你站在这裏,就会很舒服。”

孙思思眼眸发亮,连连点头,“对,对!冷雨能浇灭!”

她一下子变得很乖,就站在窗根,笑容重新蔓延在脸上。

宋摘星给简一凡对口型:“到你啦。”

孙思思患有自卑抑郁,唯一能让她冷静下来的办法就是跟着她的思想走,让她认为医生和她是一伙的。如今孙思思静如处|子,给了简一凡继续说话的机会。

血慢慢渗出纱布,简一凡扶着桌角,眼睛发黑道:“其实恋父情结没什么好奇怪的,并不妨碍生活。你现在这个症状,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

“什么办法?”

连宋摘星也好奇起来。

只是如今鼻青脸肿的简一凡在说完后胳膊忽地一沉,密麻而迅疾的疼痛袭遍全身,桌角没扶住整个人就往地上栽去。只听咣当一声,屋子便如死寂一般再也没了任何声音。

宋摘星的心口像被人捅了一刀,她大声呼喊奔他而去。

“简一凡!”

她不断呼唤他,却发现他已没了任何反应。孙思思惊恐地站在窗口,冷气扑来,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窗外树木随风摇摆,寒雨哗哗泻过,滂滂沛沛,霏霏不绝。

夜里十一点半,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李唯西陪着宋摘星守在手术室外。他给宋摘星拿了件外套,修挺的身影下一双眉目温柔如水。

高璨从儿科部赶过来,刚做完儿科手术的她急得出了一身汗。

宋摘星泪汪汪地看着高璨,“脑袋淤血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高璨一脸凝重,痴痴地望着手术室不知如何是好。她脑子里想的都是简一凡无法醒来后的情景,她想万一他残废了自己又该怎么办。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然而她却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出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要留下那辆法拉利才行。

又过了十几分钟,医生终于打开了门,高璨赶紧迎上去。

“被硬物砸到脑袋了,压迫神经导致短暂性失明。好在手术很成功,剩余的少量淤血也会被吸收,静养一阵子就好。”

宋摘星赶紧抱住高璨,只是她的手冰凉,反倒索取了高璨身上的温度。

高璨和她说道:“你快去休息休息,我来守着他。”

宋摘星原本还想等着简一凡出来,然而这时李唯西看了看手表,随即拉住宋摘星转身与高璨道别。

他带着她一口气跑到医院的天台上,现在还下着一点点的小雨,丝丝缕缕打在头发尖上。

宋摘星呼哧呼哧喘着气,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

李唯西一边看着她,一边往天台边上退。后退几步之后,他脚下即是万丈高楼。他看着手表,默默倒数,直到身后烟花大绽,霓光照耀,一簇一簇,一团一团,花瓣如雨。

宋摘星看着喷涌在漆黑夜幕中的烟花,极为吃惊。眸子如黑曜石,晶晶发亮。

而几米之遥的李唯西长身而立,眉如翠羽,烟花映衬着他光滑白皙的肌肤,笑容一点点绽开。

疏雨点点,宋摘星慢慢走近他,脸色还没有从吃惊的状态转换回来。

“新年快乐阿星。”

宋摘星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香味,潮湿的空气紧跟着扑入鼻中。

“新年快乐。”

“喜欢吗?”

宋摘星点点头,笑起来,“怎么做到的?”

李唯西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克制的温柔,“答应某大学做他们的兼职教授,学生们送我的新年礼物。”

烟花明灭,斑斓的焰火和震天的鸣声让整个世界显得浪漫璀璨。

宋摘星侧眸瞄他,“还没上课就开始公然受贿啦?”

李唯西赧然,“带学生们做科研赚了一桶金,这点礼物不过是他们薪金的九牛一毛。”

宋摘星笑意缱绻,她自然知道他在美国时就带着国内大学的学生做实验,取得的成就让他在校内名声斐然。见他那么难为情,她反而觉得不该戏弄他,赶紧道歉:“对不起啊,我知道你很厉害。”

雨丝隔在两人中间,她的长睫上沾着细小的水点,带着一种无拘束的娇妍。

李唯西只觉得心尖炙热,离她更近一些,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她。

资料上的英文标题让宋摘星一惊,连续翻了几页内容更是诧异,“你把我的论文翻译成英文了?”

“我在哈佛的导师很看重你的课题,并且就不足的地方给出了一些建议,后续你的论文会發表在国外心理学的重点期刊上。”

宋摘星呆愣了几秒,之前所有的委屈都化作唇角的笑意。她激动地一把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

“谢谢你,我太高兴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一边笑一边流着泪,雨点混着泪点都滴在英文论文上。

李唯西单手拍了拍她的背,温柔地笑,“新年礼物还喜欢吗?”

宋摘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如今扑在他的怀里一时退不回来,只能软了声音,“喜欢得不得了。”

身后烟花久未熄灭,棱角分明的轮廓让他肃肃如松下风,丰神如玉,清澈明朗。

天台风声渐盛,宋摘星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抽出身来,有些不好意思。

“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那就欠着吧。”

“我明天就补给你。”

李唯西摇摇头,“等我想到要什么礼物了,我再告诉你。”

宋摘星抬头看着他,咧嘴又笑,“只要是你想要的礼物,我上天入地也要送给你。”

夜空如海,又一朵烟花炸开。新年钟声在雨夜中敲响,带着穿透千年的古朴与庄重,也带着奔向未来的期冀与明亮。

宋摘星默然出声:“但愿人长久。”

医院里的所有红灯笼刹那间全部点亮,随着小路一串串蜿蜒看不到尽头。李唯西与她站在一处,俯首看着城市里的车流与灯河,修长的指尖紧紧挨着她的手掌。头顶烟花犹如满天星辰照着他们,周身风声簌簌,雨声沥沥,整个世界与他们仿若一体。

京大医院外。

时越在门口站了许久,握着手机的手都要冻僵了,却一直没等来她的电话。

医院保安关门的时候不忍,问他:“是不是要联系什么人,需要我帮你不?”

然而时越却久未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灭了就被他按亮,直到电量完全消耗干净。

他挺身呼了口气,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期待,转身离开。雨丝打在他的身上,他竟毫无察觉。桃花眸中再无神采,钟声长鸣,烟花绚烂,他的背影孤寂如清秋雨,岭上雪。

医院唯一一天的元旦假期,被凌晨七点钟的一记电话震得粉碎。

李唯西从别墅出来,见孙鸣正在栅栏外等着自己。本想请他入室,却被孙鸣拒绝。看起来十分慌张的样子。

“出命案了。”

李唯西皱眉,又听孙鸣继续说道:“已经第三起了,每天一案,都发生在凌晨四点二十八分。”

“每天一起?”

孙鸣:“没错。局里压着没敢往外露,但是每天都发生一起,太匪夷所思了。”

“有什么头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