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的表情狰狞得厉害,宋摘星刚想上前维护王奶奶几句,却被李唯西一把拽住。再看王奶奶时,她已经又倒了杯水,递给了王爷爷。他这才作罢,鼻子里喷出冷哼,显示着对王奶奶的不屑。
燕子在一侧悄悄告诉他们:“王爷爷自从瘫痪了脾气就不好,天天责骂王奶奶。他们无儿无女的,都是王奶奶照顾他,他还不满足。”
宋摘星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李唯西靠王奶奶更近一些,温柔地问她:“我父亲有清醒过吗?”
王奶奶身体微微一动,摇了摇头。
李唯西扶住她。她骷髅着身子,低着头,瘦弱的胳膊挨在他修长的指中,让他发觉她原是这么瘦。
王奶奶缓缓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唯西,片刻才道:“你的眼睛和你爸爸长得很像。”
李唯西轻声问她:“你昨晚最后见我父亲,是吃饭的时候吗?”
王奶奶点了点头。
李唯西慢慢放开她,走回宋摘星身边,清冷开口道:“我们走吧。”
相处数日,宋摘星自是明白李唯西发现了王奶奶的端倪,不然他不会重复问她同一个问题。她跟着李唯西向外走,却看到出了门的李唯西一把扶住墙面,险一个踉跄。
宋摘星赶紧去扶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唯西无力地摆了摆手,和她道:“她在撒谎。我父亲失踪之前,一定见过她。”
暮色四合。竹海随风摇动,落叶铺了一地,夕阳的余晖在天边一点点消失。
李唯西带着宋摘星来到围墙下,红砖泛青,已是斑驳不已。围墙约莫有一人半高,成年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有些碎砖头堆在墙角,是墙面整砖长年风吹雨打剥落下来的部分,由护工清扫堆放到了一处。
两人一路从墙北走到墙南,最终还是停在了碎砖那。宋摘星踮脚上去,尝试了半天,才又悻悻跳下来。
“不行。就算站在这些碎砖上,以老年人的体力和行动力,也完全翻不过去。”
宋摘星叹了口气,这儿的线索也断掉了。
李唯西安慰她:“兴许是他自己走丢了,不是绑架。”
四周声息一时静极,宋摘星问他:“都一整天了,没有任何勒索敲诈的电话是不是?”
李唯西沉默了一会,才向她说道:“刚才吴副主任和我说,心理科办公室接到过一个电话,但对方一直没说话。”
宋摘星皱了皱眉,不知道这通电话和他父亲失踪有没有潜在的联系。
李唯西靠着竹林,风吹过他的脊背,让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凉意。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丛丛竹子,以及竹叶下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额头忽地紧皱起来,慢慢向着竹海中心走去。
宋摘星赶紧跟上,两人几乎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完全走出来。天色渐黑,就在两人要彻底放弃时,李唯西却在一支竹子根部发现了黑灰的痕迹,像是被人烧过似的。
宋摘星打开手电给他照着,“意外失火?”
李唯西:“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东西燃烧,熏上去的。”
“就这么一点痕迹,确实不好判断。”宋摘星咋舌,“冬天干燥,失火也是难免。不过就算是失火,看这样子也被及时救下来了。”
李唯西没出声,抬手轻轻擦了擦竹茎,手指立刻染上了一层黑色。他又摊开手,摸了摸竹茎下面的落叶,连手掌都挨了一层灰。
宋摘星很奇怪,“有人贴着竹子烧东西?”
李唯西闻了闻自己的掌心,半晌才清冷道:“灰烬很少。”
宋摘星有点懵怔,不知道他为何对这处那么在意。一点灰黑的痕迹在竹林里颇显平常,她确实看不出和他父亲失踪有什么关系。
他缓缓站起身来,轻唤她:“走吧。喊孙将军过来看看。”
宋摘星点了点头,手机正好来了短信,她下意识去拿,手电却滑摔到地上,咕噜了两圈,恰好撞到烧黑的竹茎边。宋摘星弯腰,扒了扒周围的叶子,这才捡起沾满了灰的手电。而在一旁的李唯西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宋摘星呆呆地看过来,他才叹了口气。
“现场啊现场,全没了。”
宋摘星“欸”了一声,从大衣兜里拿出来手机,看见屏面上发来的短信:
恭喜您成为……用户,可获最高……最快30秒审批……回TD退订。
宋摘星一点也不敢看李唯西投过来的目光,咳了咳,吞吞吐吐道:“垃,垃圾广告。”
监控里再次播放着昨晚十一点之后的录像,陆续有几辆车进来,大门处就再也没了动静。最后进来的是一辆面包车,从大门进来时靠右行驶闪出来大半个车身,接着在镜头里慢慢消失。孙将军叹了口气,惋惜道:“你们看过竹海围墙了吗?就这么大点地方,人怎么就能说没就没了呢。”
李唯西单手扶住桌面,清澈的面孔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更加白皙。他脊背修挺,半坐在属于孙将军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老式的凳子,平常坐着并不舒服。
宋摘星看着孙将军,有些奇怪他说的话,问道:“孙叔晚上值班到几点?”
孙将军“嗨”了一声,“哪有固定点啊。就算睡下了,万一有人来,我也得起来给开门。”
他指的当然是类似面包车那种情况,晚上经常会有一些补给品和日常用品送进来,因为时间不定,碰到几点钟,他就得几点钟给开门。
李唯西看向他,“昨晚大叔几点睡的?”
孙将军眼睛向上抬了抬,“应该是十二点左右。”
那是撒谎的经典微表情,李唯西心裏一沉,继续问:“我父亲失踪后,大叔应该在疗养院里也找了好几遍吧?”
孙将军点了点头,“那当然。毕竟是老朋友了,你父亲没有完全痴獃之前,我和他关系最好。听燕子说他不见了,我立刻就把你父亲之前经常去的几个地方都看了一遍。”
“平常我父亲经常去竹海吗?”
“不会,他意识不清醒,哪儿也去不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竹海围墙?”
孙将军一顿,“因……为那里最方便出去啊。”
没等李唯西说话,宋摘星反而笑了笑,指着监控裏面包车出现的地方说道:“如果说最方便出去,当然是从大门出去最方便吧?摄像头根本拍不完全整个大门,大叔作为门岗难道不知道吗?”
宋摘星刚才之所以奇怪孙将军的话,也是因为他明显想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竹海那边低矮的围墙,但实际上那儿根本逃不走一个老人。
孙将军却面不改色,反驳她:“你说大门啊,之前有医生们踢足球,把摄像头踢歪了一点,我后来看监控画面,视角范围变化并不大,所以就没再鼓捣它。如果老顾出去,就算监控死角摄像头拍不着,我在这也能看得见啊。”
“假如你昨晚并不在呢?”
“什么意思?”
李唯西缓缓站起身来,紧紧盯着孙将军。
“你看似大条莽撞,实则细心谨慎,屋子里设施偏具现代简约风格,但你坐的椅子却是老式木椅,说明你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一切都要在自己掌控之中。燕子说你是军事迷,院里的地理形势,行动环境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故意让我们去检查低矮的围墙,就是不想让我们注意到大门处的破绽。而之所以有破绽,是因为昨晚凌晨后,你根本不在这裏。”
孙将军冷哼,“我不在还能有谁在。再说来往车辆那么多,万一……”
他还没说完,李唯西立刻截断他,“你常年在门岗的位置,晚上都会有什么车来你肯定了如指掌。而唯一有变量的面包车,你肯定和司机联系过,让他务必十二点前到。疗养院这么偏僻少人,变量没有了,你根本不用再担心。”
孙将军咽了口唾沫,“你怎么这么肯定?”
李唯西抚摸下颚,修长的指尖划过薄唇。
“如果你还不想承认,给面包车司机打个电话便知。你昨天肯定和他联系过。”
他甫一说完,孙将军的表情立刻垮下来,颓然地跌坐在凳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我是失职了那么一会,但我和你保证,我真的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消失的。”
“你去哪了?”
“这个我不能说,是我自己的私事。”
李唯西看到他眼神都暗淡下来,一副哑忍的样子,声音缓和了几分。
“公寓楼道里的钥匙,是你给我父亲的吧?”
孙将军苦笑道:“他早就有钥匙,半年前下围棋我输给他的。”
半年前父亲还没有痴獃,李唯西也从没想过要从美国回来。如果不是接到父亲患阿尔兹海默病的消息,他可能再也不会回国了。
“你和我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吗?”
孙将军抬起头来,回答他:“你上午就问过了,就是和王家夫妻一起见他的时候。”
李唯西眸光半垂,面色再次清寒起来。看他的表情,他说的的确是真的,看来父亲的失踪和他确实没有关系。
他呼吸微滞,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怔。连这裏的线索也断掉了。
李唯西的父亲至今音讯全无,护工们半夜还在检查各个角落。宋摘星跟着李唯西走遍了整个疗养院,仍然一无所获。且不说他的父亲是被人绑架还是自己跑出去,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失踪24小时都是不容小觑的事,死亡率会大大增加,很可能找到的就是他父亲的尸体。每个人脸上都蒙了一层愁云,不知如何是好。
李唯西再次坐到了父亲的屋子里。此时他薄汗涔涔,一向平静无澜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慌乱。
宋摘星安慰他:“兴许晚上叔叔自己就回来了。”
李唯西深吸口气,调整了坐姿,缓缓向她笑道:“不必安慰我。我会找到他的。”
他的笑意惨淡苍白,宋摘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奏效,又连忙解释:“既然王奶奶有事瞒着我们,不如我们再去找她问问。”
李唯西摇了摇头,轻和地说:“她既然不想说,再问也不会说的。我们没办法让一个人不撒谎。”
宋摘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孙将军问不出来,现在就只有王奶奶可以问了。看她也不像是坏人,或许有隐情才和我们撒谎?”
走廊里传来一阵叫嚷的声音,宋摘星往外看了看,王奶奶推着王爷爷恰好向这边过来。
王爷爷耷拉着头,还在责骂她:“走路慢吞吞,活该你没了儿子!”
他腿上的毯子掉了,王奶奶蹲下给他捡毯子,王爷爷趁机抬手直接抡到她的背上,一拳又一拳往下砸,“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干不好!要不是你,儿子也不会死!都是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一个拳头砸在王奶奶的背上,宋摘星赶紧起身要去拦他,却见王奶奶无动于衷,慢慢站起身来,低眉顺气地返回到他身后,再次推着他往前走。
两人路过202房间也没有停下,一路向着216走去。王爷爷的叫嚣声不断地传过来:“我肩膀疼,你给我揉揉!快给我揉揉!”
王奶奶仍是低着头,没有回应他。轮椅的底部摩擦在地板上,发出呲呲的声音。因为王爷爷的扭动,轮椅也变得难以掌控,让王奶奶推得更加吃力。宋摘星叹了口气,再回头时,却看见李唯西正抚摸着墙面上破碎的心形图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奶奶给他揉肩了吗?”
他半晌才艰涩出口,让宋摘星懵了一下。
“嗯?好像,好像没有。”
李唯西指着那些图案对宋摘星道:“半颗心,像什么?”
宋摘星走上前来,皱了皱眉,“月牙?”
李唯西从杂乱的图案里圈出来两个半心,上下连接着,又问她:“这样呢?”
宋摘星更加懵怔,看了一会,“数字3?”
李唯西意味深长地说:“像耳朵。”
宋摘星脑中一闪,“全国爱耳日,是3月3号吧?”
“我父亲之前一直念叨快了,快了。”
他不提醒还好,如今回想一下,宋摘星猛地一个激灵:“意思是不是……快动手了?”
巴掌大的墙面画满了破碎的心形,起初他一直以为这是父亲对自己失望的胡乱涂鸦,现在看或许这个图案大有深意。
李唯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去喊燕子,我有事找她。”
已经入夜,原本要落锁的公寓因为李唯西父亲的失踪多加了一道防护,院里又专门派了一个护士在这值班,老朽的公寓迎来史上第一次的彻夜长明。院长连连叹气,疗养院建了几十年,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真是让人心焦。
等人散尽,宋摘星偷偷溜到护理中心大厅,问值班护士要了一份住院签到名单。
李唯西早就给宋摘星找了房间让她先睡一会,而她夜半来到这裏,只为了查清一件事情。
她连续翻了多页的签到单,终于在最后发现顾永白的签名。原本很紧张的心裏忽地松下来,却又隐着一点遗憾。直觉总是让她认为李唯西没有告诉她顾老的真名,但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想多了。
宋摘星看了一会签名,探头问护士:“顾永白昨晚八点一刻就回房间了?”
小护士点了点头,“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他的确是在自己房间消失的。”
宋摘星皱着眉头,心裏拧着疙瘩。显然李唯西已经看出来一些蛛丝马迹,但自己尚还在愚钝之中,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还要把自己撇出来。
燕子急匆匆地从大门进来,一路小跑要上二楼,宋摘星连忙问她:“李唯西让你找什么?”
燕子连头都没回,声音贯在整个大厅。
“他不让我告诉你。”
接近凌晨一点,杂乱的202房间里只有李唯西和王奶奶两个人。
他静默地盯着她很久,直到她嗓子抖动,颤巍巍地问他:“我可以喝杯水吗?”
李唯西将手边的杯子递给她,她缓吞吞地喝了水,再次一语不发。
李唯西就这样和她对峙着,指尖按在桌角,眸光深邃幽冷。
已过深夜,这无疑于“审问”,最终,王奶奶身体疲怠地问他:“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回去睡了。”
李唯西自然拦她,“我父亲平常和你们关系很好吧?”
王奶奶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呆呆地坐在原处。
李唯西摸了摸墙上那些破裂的心形图案,轻声说:“我一直以为,是我伤了我父亲的心,才让他对我如此失望。如今看来,这些图案可能并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王奶奶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唇角,声音低低的,“没痴獃前,他每天都盼着你来看他。”
李唯西眼里腾起湿雾,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脚。时钟一分一分过去,他再次出声:“你有多久听不见王大叔说话了?”
王奶奶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晃。
李唯西接着说道:“这个症状叫‘选择性耳聋’,是一种心理疾病。身上器官没有任何损坏,只是不愿再听到另外一个人说话,耳朵选择性地自动屏蔽。”
王奶奶笑了笑,无比和蔼,“竟然还有这种病?我老了,从来没有听说过。”
对于她的回答李唯西并不意外,他也跟着笑起来,浅浅的,像院子里的月光。
“你很早就想杀了王大叔吧?只是需要好好准备一下,毕竟你要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王奶奶愣了一会,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不过六十岁的年纪,她的手却显得粗糙无比,爬满了伤痕和皱纹。
李唯西接过空的玻璃杯,王奶奶看着自己的手咕哝:“他打的。老不死的。”
正当李唯西以为她要继续说的时候,王奶奶却话锋一转,反驳他道:“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吵架都是正常。但是杀人这种念头,我老太太真没有,以后这种话你可不要胡说。”
这时恰好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燕子。
燕子推门进来,看了看王奶奶,又向李唯西说道:“你让我找的东西,没找到。”
李唯西呼吸微轻,点了点头。燕子向他道晚安,“这个点儿了,早些让王奶奶回去吧。”
燕子再次关上了门,房间里重新静默下来。王奶奶慢慢站起身,意欲要走。李唯西没有说话,看着王奶奶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将王奶奶引到202是李唯西的主意,目的是让燕子有时间搜查216的房间。他需要找到一件没有烧完的衣服,可惜燕子一无所获。
就在王奶奶要开门的时候,李唯西忽地站起来,衝着她的后背喊道:“你烧的那件衣服,是一件毛衣!”
王奶奶身子一顿,扶在门把上的手缓缓垂下。她转过身来,再也没了笑意,脸色阴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