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放松和吃之间建立联系。”
“放松甚至让你消耗更少的热量,抑制你的食欲。”
简一凡越说越兴奋,重新踱回胖男人的身边,“一定要不断的暗示自己,喝水也能饱腹。”
呼噜噜——
治疗椅上的胖男人早已睡着了。简一凡却意犹未尽,还想接着唠叨,却被一记电话声拉回现实。
简一凡蹑手蹑脚出了门,悄悄接了电话,“老妈?”
“小凡呀,红色法拉利买好啦。你怎么说换车就换车呀?”
“Yes!”
简一凡空中比了个大V字型,兴奋地回她:“我喜欢红色!必须换!”
对面传来极为宠溺的笑声,“换了也好。妈妈刚又给你说了一门亲事,你赵叔叔,就是小时候带你出国玩的老赵,她女儿回国了。你什么时候跟她见一见?我看就开着新车去好啦。”
“哎呀妈,你真是啰嗦。”
简一凡眉心拧成一团,连忙把电话挂了。不过脸上仍然挂着喜滋滋的表情,拿着手机屏面摩挲了半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赶紧给高璨打了过去。
“有时间吗?下班我接你一起吃个饭,顺便提个车。啊?我脸?我脸早好了啊。”
房间里,胖男人一个痉挛,竟然醒了。
“梦见了大肘子。”
胖男人眼泪差点掉下来,顺手将身边的一杯白水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大概处于郊区的缘故,残风中尚能听见几声杜鹃鸟的啼鸣。乳白色墙面搭配绛红色屋瓦结合而成的欧式建筑伫立在如墨的黑夜中,有种扑面而来的高大与体面感。
沿着斜坡式的门廊进来,别墅里的灯乍然亮起,才让宋摘星意识到李唯西到底在住多大的一个房子。
红砖砌墙正中卧着一个超大的壁炉,嵌入式的窗座和墙裙显示出古老的质感。浮世绘的羊毛编织地毯覆盖在松木板上,一路蔓延到最远一角的立式钢琴下。月白色的窗帘给厚重的房子增加了一分轻盈的感觉,显得素净又温柔。
书房里的门没关,即便她站在玄关,也一眼看见壁架上图书林立,几乎都是大部头的厚书,书脊上充斥着简体、繁体、英文和其他看不懂的字母。姜黄的灯光打在一旁的胡桃木摇椅上,让整个房间散发着静谧安详的味道。
“这么早就过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宋摘星委实看不出来一派英伦范儿的他怎么住在这样的别墅里。
“以前和我妈妈一起。现在她在美国有了新的家庭,不回来了。”
李唯西换了布底拖鞋,又从鞋柜里拿了一双纯棉的单鞋放在一边,随即半蹲在地上,开始给她解鞋带。
“我……我自己来。”
宋摘星正想拒绝,哪知李唯西顺手就做好了。再次站起来时,却险些撞到她的下巴。她一直低着头,一时猝不及防,幸好及时被他扶住。李唯西欺身上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宋摘星的脸倏地红到耳根。
李唯西感觉到她乱撞的心跳,长睫蹭在自己衣衫上,让她一时无处可躲。他慢慢放开她,笑得如澹冶春山,嘴角勾到极好看的弧度。
“其实你是个安全感极低的人。”
宋摘星想反驳他,李唯西却没给她时间,继续说道:“西郊正好有这处房子。你受了伤,太晚了也不好再送你回去,今天就在这住下吧。”
李唯西一路啪啪开灯,整个别墅都亮了起来。旋转式的楼梯直通二楼,连带着窗户外的石砌花园都一并在灯光下显现出来。
他重新走回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宋摘星被他照顾得不好意思,连声道谢。
“如果真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欸?”
李唯西看着她,目光清澈如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宋摘星心口如同触电般一下子被击中,整张脸上带着极度惊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她八岁时,那个男孩看到她手腕上一道又一道自残的划痕,看到她脸上被父亲打的巴掌印,看到她磕在细碎的雪里变得红肿的膝盖,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和她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思潮腾涌,她用了很久才重新恢复心神,恍惚惚地回应他:“好。”
窗外风声渐盛,草木猗蔚,枝干扶疏,宋摘星偷偷别过头去抹掉眼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护她惜她的男孩子,早就死了。
一夜熟睡,给她铺的珊瑚绒毯子又暖和又柔软,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窗帘洒在床上,晒着她如白瓷一般的肌肤。窗帘清丽整洁,短幔垂坠着细碎的流苏,衬底也做得雅致,将乳白色的光线分出几层,落在一格又一格的实木地板上。
暴风将阴云吹尽,天气格外晴好。
宋摘星起了床走到客厅,看见李唯西穿着睡衣正在煮咖啡。桌子上摆着菜食,汤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圆肚火炉里发出哔剥的声响,让她一下子感觉到家的味道。
他再次戴上了金丝框的圆形眼镜,似乎有意掩盖昨晚未曾睡好的表象,显得儒雅而又落拓。
看她出来了,李唯西连忙取了咖啡,唤她吃饭。
宋摘星本就羞赧,立刻乖乖听话去洗漱。待收拾完坐在餐桌前时,这才看清一桌子的菜到底是什么,不禁惊讶连连。
虾仁蒸蛋、盐煎鸡翅、芥菜蟹肉、葱烧杏鲍菇、冬菇鲜菌汤……
看出来宋摘星的表情变化,李唯西一边坐她对面一边漫不经心道:“本来煎了牛排的,看你一时半会地醒不了,干脆另做了中餐。”
宋摘星半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肚子已经咕咕叫起来。一时尴尬,她赶紧夹了筷子菜往嘴裏填。
“幸好伤的是左臂,不然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李唯西给她盛了汤,袖口贴近她时,尚能闻到清爽的气味。
宋摘星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淡香,住了一夜,反而跟他亲近不少。
“伤哪边都无所谓。我刚工作那会,被患者打断了右胳膊,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上班吃饭写字,我全用左手干的。”
这一点李唯西倒是没料到,暗暗佩服她,“你对那些患者真是有耐心。”
“你不也一样吗?对付犯人,要更有耐心吧?”
李唯西看着她心情大好,唇角渐渐泛起笑意,岔开话题道:“当时以为破案会非常酷,吸引女孩子。后来发现破案越多,女孩子离我越远。”
“为什么?”
“they say that Im a freak。”
大概是用了一些人的原话,李唯西很自然地说了英语,倒让宋摘星吃了一惊。
“你一点都不像怪咖啊。那些姑娘真是没眼光。”
李唯西面色微澜,低头喝了口咖啡。
“你知道大学的时候,司言是怎么追上我的吗?”
宋摘星吃得有些饱了,干脆将筷子放下,稀松的语气倒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司言每天都会送我两颗糖,星星形状的,也不知是从哪里买的。每天,每天。糖很甜,放在嘴裏不会马上化掉,要嚼几下才能把甜味彻底挤出来。你昨天说我安全感低,其实一点都没错,几颗糖就让我认定他了。”
宋摘星随他一起喝了口咖啡,将回忆扯得更远,“我第一次吃那种糖,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爸妈离婚,妈妈为了讨抚养费天天和爸爸吵架,我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想着如果我死了,妈妈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后来我被送进了心理科,遇到了送我糖的男孩子。那种糖真甜啊,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
李唯西久久没有说话,眸光如幽潭一般看着她。桌角加湿器里冒着细细的蒸汽,氤氲在她的长睫和头发上,让她看起来疏懒逸致。
“男孩子的爸爸就是给我看病的医生,人很好,非常负责。所以每当我遇到乱发脾气的患者,我都会想,如果是他面对这样的事情,肯定会非常耐心地对待病人。他一直是我的榜样。”
宋摘星闻着咖啡的香气,醇厚的味道一直从舌尖涤荡进心底,暖暖的。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选择做心理科医生,其实是因为心理科医生救了我。我理应去救更多人。”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对着李唯西笑了笑,“是不是没想到坐在你身边的,曾经也是个心理病人?”
攀在树墩上的山雀扑腾飞走了,啁啾的鸣声隔着百叶窗渐行渐远。李唯西有一瞬的失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低吟一般向她问道:“你还记得给你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吗?”
“当然。”
那是宋摘星穷其一生也不会忘掉的名字。
“顾伯棠。”
下午的心理科极其热闹。大家都知道宋摘星受了伤,像护着宝贝一样,什么都不让她做。尤其以简一凡为首,时刻紧盯宋摘星的一举一动,连她说话都要限制,规定必须安安静静地养伤,就差弄张床来让她在办公室躺着。
极度的“宠爱”引得同事连连侧目,让宋摘星倍感压力。明明就是一点小伤口,她还是个受害者。如今被简一凡托大,她倒觉得自己成了科室的罪人。
宋摘星唉声叹气地走到咨询室门口,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简一凡连忙上前阻止:“阿星快回去休息,你不能再做咨询了!”
一个老大爷在走廊里待久了,宋摘星想给他倒杯水,立刻被简一凡截走。
“阿星你好好坐着。”
文静忙着接待病患,宋摘星闲着无事,想上前帮忙递个测量表,简一凡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阿星你不要乱动!”
一个测量表,不到10g的纸,简一凡难道还怕她累到骨折吗?
宋摘星懒得和他争辩,如今彻底投降,干巴巴地坐在办公室里。简一凡就站在她对面,鼻子尖都翘起来了,十分严厉地警告她:“阿星,你要是再不好好休息,我就把你论文撕了!”
“你敢!”宋摘星猛地用力,扯得胳膊一阵疼。她咬牙回瞪他,“我不是让你帮我交上去吗,怎么还在你手里?你快还给我!我不用你了!”
简一凡冷哼一声:“没门!今天就算科室爆炸,你也不能出办公室一步!不然你的论文立!刻!撕!掉!”
他说得一板一眼,宋摘星憋着一股气,知道拗不过他,干脆躺在椅子上装死。简一凡就靠在一边,约莫盯了几分钟,高璨的电话忽然打进来,他连忙去接。
看得出是件急事儿,简一凡说了几声“好”,给宋摘星发了个抹脖子的警告,便急慌慌出了门。
简一凡刚没了影,隔壁治疗室方琳呼救的声音突然传来,宋摘星来不及多想,一个挺身直奔治疗室跑去。
“恐水症”阿姨在治疗过程中忽然呕吐,吓得方琳一时没了主意。宋摘星赶紧上前做急救措施,李唯西赶来时,看见阿姨正平躺在床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逆光中的宋摘星多了他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深情,半长的头发垂在肩头清丽柔软,衬得眼睛如星子一样清澈透明。
病床前的宋摘星毫未察觉李唯西的存在,一边让阿姨慢慢安静下来,一边吩咐方琳:“后面做系统脱敏治疗。”
方琳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的实习生胡梨懵懂地看向李唯西,偷偷问他:“什么是系统脱敏治疗?”
李唯西眸光流转,“运用这种疗法,主要诱导患者暴露出导致神经症焦虑、恐惧的情境,并通过心理的放松状态来对抗这种焦虑情绪,从而达到消除焦虑或恐惧的目的。患者既然不敢喝水,这种方法用在她身上正合适。”
胡梨刚把方法记下,忽见文静从咨询室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着急道:“得了周一障碍症的孩子年龄太小了,死活不配合咨询,怎么办?”
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孩子的哭声,李唯西瞧着还在忙碌的宋摘星,直接将文静拦下。
“我来。”
李唯西回办公室做准备,穿上白大褂的他显得愈发清澈隽雅。如今他眉心微蹙,白皙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嘱咐文静:“你去照顾一下‘恐水症’患者,孩子交给我即可。”
胡梨也一并跟来,热切地向李唯西请教:“周一障碍症怎么治疗啊?”
李唯西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沓资料递给她,“现在大家压力都比较大,不仅仅是孩子,上班族也容易有‘星期一综合症’。具体表现在每逢周一不想上学、上班,总出现疲倦、头晕、胸闷、肚子疼等症状。虽然每个个体不同,但病因基本一致,可以用‘来询者中心疗法’,强调他们的尊严、价值、创造力和自我实现。”
“你是说运用罗杰斯大师的治疗体系是吗?”胡梨来了兴致,“他可是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哎!强调人具备自我调整以恢复心理健康的能力。”
“对。通过为他们创造无条件支持与鼓励的氛围,使患者能够发现自我潜能并且回归本我,从而改变自我的不良行为,矫正自身的心理问题。”
李唯西说起这些来毫不费力,却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倨傲的感觉,让胡梨暗暗心惊。虽然知道他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但之前接手的都是犯罪心理学,这些治疗的经验哪里是一蹴而就可以学会的。没成想,他在临床上的能力竟也毫不逊色。
走廊拐角。
简一凡十分惊讶地再次见到把自己挠花脸的“大妈”。
高璨将她和她儿子往简一凡面前推了推,“孙丽丽女士和她儿子毛毛。”
孙丽丽仍然记得简一凡,不可思议地吼向高璨:“让他给我儿子看病?”
高璨解释:“毛毛有‘多动症’,心理科在这方面经验更丰富,建议转到他那。”
简一凡终于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高璨给自己考验呢。
“哎大姐,”简一凡笑嘻嘻地贴上来,直接拉着她们往心理科走,“我在这方面是资深专家,别人都没我厉害,毛毛交给我,绝对给你看好。”
孙丽丽将信将疑地看着简一凡,脚下倒也迈开了步子。
“上次,对不住啊,我也是一时失手。你脸还疼吗?”
“不疼不疼,没有您挠的这几下,我现在还是科室里最帅的人呢,一直都当第一太无趣!”
简一凡暗暗给高璨抛了个眼色,高璨抿了抿唇,眉眼里全是笑意。
治疗室里,宋摘星还在配合着方琳给患者做“恐水+放松”治疗。
简一凡从走廊里现出身子,离心理科还有二十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简一凡离心理科还有十五米。
十米。
五米。
三米。
“宋摘星!”
简一凡迎头撞上刚从治疗室里出来的宋摘星,立刻嘶吼出声,火气怒气迸发出尖锐振耳的声音,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她的身上。
李唯西刚刚做完咨询,出来时恰好看到宋摘星一脸黑线的表情。
只是还未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娇喘,让人骨头酥麻、心神荡漾。
“西西,有没有想人家?”
他清淡转身,看见一身紫薯色皮裙搭配McQueen黑色双排扣大衣,脚踩小羊皮高跟鞋的林莞一路欢愉地直奔自己而来。
宋摘星呆呆地问简一凡:“这谁呀?”
素有“八卦小王子”之称的简一凡撇了撇嘴,“你还不知道呐?她是李唯西的女朋友,昨儿在这守一下午了。”
宋摘星眉心微紧,胳膊受伤的地方一下子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