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气没有持续太久,整个下午都阴沉沉的,好似做好了迎接冬日的准备。咖啡馆里弹奏着一曲《Mephisto valse》,琴声转瞬消散在如涛的风声中。棉花般厚实的云层堆积在窗玻璃的上方,笼罩着整片马路和街灯。
宋摘星从咖啡馆里打包了几份抹茶拿铁,戴上了一条米黄色围巾,加快向心理科走去。然而就在她想穿过马路时,一辆银灰色车恰好停在她旁边,李唯西随之摇下了车窗对她笑道:“作为同事,还是要劝你先不要回去。”
“为什么?”
“前段时间集体自杀的案子,那边的精神科打来电话,让咱们过去配合一下。”
宋摘星立马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上了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随即问他:“为什么……不能先回心理科?”
“副主任正在训斥大家。”他终于说了真话。
“主要是训斥胡梨吧?”
他应了一声,“上午的案子之所以发生,也是因为胡梨没有好好对待衞磊。”
宋摘星半靠在座椅上,干脆将几杯咖啡全部放下,叹了口气,“还是小孩子呢,刚工作谁不犯错啊。”
李唯西打了方向盘,车子行驶在两边满是法国梧桐的路上,枝丫漫天垂坠着。
“你也就比胡梨大几岁吧?”
李唯西淡然出声,似乎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宋摘星耸了耸肩,“我刚工作那会儿,实战经验太少,每天都会出错。一边看书一边给患者治疗,有时候还会被患者骂。磕磕绊绊地看好了几十个病人,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你为什么选择做心理科医生?”
“喜欢啊。”
宋摘星脱口而出,眉眼里熠熠生辉。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李唯西看出了她的犹豫,索性也不再问,驾车一路向西驶去。
宋摘星陷入了绵长的回忆中,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吧,彼时的她穿着单薄的上衣和漏洞的牛仔裤,瑟缩地站在雪中时,是那个男孩给她撑起了一把伞。偏偏那么巧,在自己就要自杀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车子越走越远,一汀寒翠不断闯入眼帘,空气默默的。
西山精神病院。院子里一簇簇的月季花开得正好,三面环山,沿河堤的地方尽是杨柳,时而有飞鸟盘旋,一派静谧幽雅。
李唯西和宋摘星一路走到病房,还没进去,就听见裏面大吵大闹的声音。
几个保安正捆绑着一个病患,病患不断地挣扎和发泄,嘶吼声贯穿着整个大厅。
“跑!一定要跑!我要赶上去,我一定要做第一名!”
宋摘星闯进去,企图阻止那些保安,“能不能别绑他?”
其中一个人连连叹气,“到处跑,哪能看得住,不绑不行啊小姑娘。”
说话的当空,趴在地上的男人一个鲤鱼打挺,一把抓住宋摘星的手急冲冲道:“我没病!我什么病都没有!救救我,快救救我!”
跟上来的李唯西见状大惊,刚要上前解围,却被宋摘星摇头劝止。
宋摘星握住男人的手,慢慢安抚他:“你为什么要跑?”
男人反手箍住宋摘星,目光里全是恐惧,“一定要跑!赶不上了,赶不上去了。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追上他!”
几个保安全都不敢妄动,李唯西站在一侧静静观察着,身体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
宋摘星被男人胁迫着离他们越来越远,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她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细声细语道:“你在家里是不是排行老二?”
男人浑身一抖,有些吃惊,“你是谁?你是不是他的人?”
宋摘星:“我不是你哥哥的人,我是来救你的。你是不是经常梦见自己与别人比赛?比如参加赛跑,追赶火车,和人比赛自行车之类的?”
那个男的嘘了口气,悄悄地对宋摘星说道:“别和他们说,不要和他们说。”
宋摘星点点头,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我替你保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哥哥也经常做梦,他比你更惨。”
“真的吗?”
男人松开了她的手,一时兴奋起来,“他!他都做些什么梦?和我一样吗?跑?!”
他这样一松开,几个保安连忙想上前绑他,却被李唯西单手拦住。李唯西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几个保安十分不解:“再不抓他,万一小姑娘被伤到怎么办?”
李唯西只看着前方宋摘星在的地方,嘴裏轻声嘀咕,说着和宋摘星一样的话。
“你哥哥每天都梦到自己从高楼上掉下去。”
“哈哈哈哈哈。”男人仰头大笑,“他?哈哈哈哈,怎么回事?他比我惨多了。他太可怜了吧?”
宋摘星牵着他的手慢慢向保安们靠近,又安心和他说道:“所以你不要跑啦,等你哥哥来看你的时候,你也不要对他大吼大叫。他过得比你惨很多,你应该安慰他才对。”
“是是是,他比我更惨。要是我爸知道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看宋摘星这么一会功夫就让疯疯癫癫的男人安定下来,不由得啧啧赞叹。
“她怎么知道他排行第二啊?”
李唯西浅浅一笑,“一般来说,家中老大更容易成为领导者,但梦境通常是从高处跌落下来,因为他们虽然处于优于别人的位置上,却不能保证不会失去。老二的生活更像一场竞赛,因为有一个领导者(老大)永远在他前面,他必须奋力追赶。”
“那老幺呢?”一个小保安探头探脑地问。
李唯西看了看他,笑意更深,“家庭支柱通常都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往往会得到全家人的帮助,有很多激发他雄心壮志的事让他拼搏,家庭地位也非常优越。不过在问题儿童中,最小的孩子也排在前面,因为他们更容易被宠坏,不希望自己受到束缚,性情懒惰,自高自大。”
“啊?”那个保安唏嘘一叹。
李唯西看着宋摘星和那男人还在交流,转过头来继续和他说道:“这些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家庭环境也非常重要。你看刚才那个男人说他父亲会很伤心,说明他在家不受重视,父亲只看重哥哥,导致他心理不平衡,每天就想着怎么追赶哥哥。时间长了,精神会极度紧张。”
几个保安这下听懂了,点了点头,“没错,这会儿发疯,是因为他哥刚来看过他。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喊大叫,拦不住!”
“不过,你们怎么知道他有个哥哥而不是姐姐啊?”探头探脑的小保安求知欲非常强烈。
李唯西单手握拳,半掩着笑意,“如果在和弟弟妹妹的竞争中老大失败了,就会变得懒散萎靡、一蹶不振。相反,如果老大成为了弟弟妹妹的领导者,那么老二就会成为麻烦的制造者。多数情况下,姐弟关系不会那么紧张,只有兄弟或者姐妹之间这种竞争才会加剧。”
小保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恰好宋摘星已经将男人完全安抚好,交到他的手上。
“还是需要住院观察,以后尽量不要捆绑他,病情没有那么严重。”
几个保安赶紧应下,和宋摘星道了谢,随即带着男人离开。二人转了身,才发现远处一个白衣男人一直盯着他们看,李唯西皱了皱眉,这种审视的目光让人并不舒服。
白衣男人堪堪走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时越。”
李唯西恍然,“就是你打电话让我们过来的?”
宋摘星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却长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目光太冷了,虽然看起来明秀润泽,却让人禁不住一个激灵。
时越淡转了身,和他们边走边说:“小雪很想见宋摘星。”
三人一起进了病房,天阴得愈发厉害。一路上时越不断跟他们介绍着集体自杀案中几个孩子的状况,小雪是裏面病情最严重的孩子。父亲出轨,母亲又患有疾病,小雪在这个时候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无疑让整个家庭雪上加霜。
“其他孩子呢?怎么没有转到我们的心理科?”宋摘星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情,如今被时越接手,让她有些遗憾。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时越冷冷道:“这裏离学校近,几个不严重的孩子做完咨询后可以继续上学。小雪需要住院观察,也没办法往你们那转。”
比起精神病院,心理科更多是面对普通人的心理问题,并没有病房,这也是宋摘星顾虑的原因。小雪如果真的很严重,这裏会比科室更适合她。
时越推开门,宋摘星迫不及待地进去。一头撞上正傻呵呵笑着的小雪,彼此都吃了一惊。
“你是谁?”
小雪还在笑,很是兴奋。
宋摘星猜到她现在正处于躁狂期,有些结巴,“我……我是……”
“她就是你要找的摘星姐姐。”时越走上前,站在离小雪半米的位置,“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小雪听后脸色一变,身子却快速移动,直直靠近宋摘星。
“对不起,那天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我姐姐……我姐姐死了……”
小雪还是很兴奋的样子,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忽地掉下来,与自己精神奕奕的状态全不相符。宋摘星心疼地抱住她,不断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李唯西斜倚在门口,仍是单手插兜的动作,他没有注意宋摘星,只是眸光淡淡地看着时越,眉心半拧。
从一见面他就察觉到时越一直跟他们保持距离,这是一种刻意的保持,让李唯西不得不多虑。显然时越跟任何人都不亲近,甚至连小雪都没有和时越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时越要么有洁癖症,要么就是对别人要求更高,戒心更重。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面孔。只是时光久长,那些脑海中偶然浮现的记忆会莫名其妙纠缠在一起,让他忘记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见过时越。
小雪哭完没多久就昏沉睡去了,表现地极度冷静,好似再也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欢乐。双相情感障碍病情表现大多如此——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是临床上极为棘手的一种病况。
“这种病容易误诊为精神分裂症,既然你这么精准地给小雪作了判断,相信你一定是个不错的医生。”宋摘星跟着时越穿越走廊,重新站在院子里,“我会全力配合你,直到小雪康复为止。”
一直冷冽的时越终于淡淡笑了起来,夹带着寻摸不清的意味。
“这种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看好的,你要经常过来配合我?”
“当然。”宋摘星点点头,“今天小雪太累了,也没有和我说太多话。但是你也看得出,她信任我,这是迈向成功的一大步。”
初冬的风扑在脸颊上凉丝丝的,时越低眉看着她,眸光清冷深邃。他刚要说话,李唯西忽地上前,一把扯住宋摘星的袖子,礼貌而又温柔地笑道:“该走了。”
时越抿了抿唇,那些将说未说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
“你们不能走!”
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背着手转悠到三人旁边,令时越一时紧张无比。
“王大爷,天气这么冷,该回去了。”
王大爷根本不听劝,对着时越摇了摇头,又看向宋摘星指指点点道:“姑娘,八字和我说一下。”
宋摘星一懵,“什么?”
看得出王大爷十分心急,连忙又摇起头来,不停念叨着:“算了算了,老夫本事了得,看面相也可以。”说完就开始盯着宋摘星看,似要把她吞吃下去。
时越口型对着宋摘星和李唯西道:“我们院里的算命大师。”
“哎呀姑娘!你金钱运不错啊,运势强盛,非一般常人能比。”
王大爷围着宋摘星转了三圈,吓得宋摘星一直往李唯西身边躲,却听惊乍的声音再次传来。
“姑娘你最近有灾啊。你是不是刚分手?”
连带着李唯西都是一怔。
“小伙子,你不能离这个姑娘那么近。”王大爷一把拉住李唯西,试图让他离宋摘星远一些,“她命里克你。”
“哈?”宋摘星哭笑不得,“你刚不还说我运势强盛吗?我怎么就克他了?”
“你们面相就相克。你主财运,却破小伙子的财。小伙子桃花运不错,你偏偏克的他讨不到一个老婆。你们啊,天生冤家。”
王大爷连连摆手,又拍了拍李唯西安慰他道:“老夫看你耳高约与眉齐,耳须色明润泽,眼睛含藏不露,黑白分明,瞳子端正,是大富大贵之相啊。只要你不和这个姑娘在一起,大爷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李唯西倒浅浅笑起来,“穷又如何呢。”
王大爷白了李唯西一眼,看出来他一点都不识相,转头看向时越道:“你的面相啊和这个姑娘正相配,五行相生,简直天造地设。大爷从不骗人,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卦、占卜、面相、手相没有不会的,你一定要听大爷的。”
宋摘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穿着病号服了,原是有表演型人格障碍。
时越依旧冷冷地看着他,直到王大爷感受到氛围极度异常,连忙鞠躬向时越告辞:“打扰了打扰,走了走了,别送了。今天就到这裏,来日我再给你算,切记老夫的话,务必要和这姑娘在一起。”
等王大爷转了身,宋摘星笑得花枝乱颤。
“这个大爷,之前给你算过命吗?”
时越难得的脸色一红,咳了咳,“算过。”
“怎么说的?和别的女孩也相配吗?”
时越撇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清冷如初:“记得来看小雪。”
院子里种着桔梗和铃兰长势正好,甜丝丝的味道染在鼻尖儿上。等时越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宋摘星回过头来不解地和李唯西问道:“怎么说走就走了?”
李唯西低着头,看着宋摘星的头发有一缕散在风里,因为在院子里待久了,耳朵也微微发红。米黄色的围巾有一半耷拉下来,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恰好衬着如今的她玲珑精怪,无所顾虑的样子。
“因为他不好意思回答你的问题。”
“啊?”宋摘星迎上他的目光,“你又看穿他的表情了?”
李唯西眉眼半弯,“给他算过很多次,但都没有说过有人和他相配,除了你。”
宋摘星一愣,还没等反应,却一下子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疯女人抓住,整个人都惊慌起来。
“除了你!除了你。你身上是不是也长疙瘩了?长好多好多疙瘩,好多好多。”
宋摘星大骇,胳膊被疯女人狠狠箍住,还没逃脱,却见女人拿着一根足长的钉子猛力扎向她的手臂。
“小心!”
事发突然不过几秒之间,李唯西疾步上前,拽出宋摘星的同时却听“嘶”的一声,衣服乍然割裂,鲜血直直迸溅到他眉眼之中。时间瞬时静默,李唯西的脸色惨白如纸。
宋摘星躺在李唯西的怀里,鲜血滴在脚下,染红了几片虎尾草的叶子。长长的血痕从她的手背一直延伸到前臂,触目惊心。李唯西慌忙捂住她的血口,鲜血却仍然从他修长的指缝里汨汨而出。
几个护士终于追上来,被钳住的疯女人两眼放光,哈哈大笑,“好了好了,疙瘩扎破就好了。你看看我,我全都扎破了,全都扎破了!”
她一边说一边撸自己的袖子,胳膊上竟全部都是钉子扎的血洞,惨不忍睹。
护士知道她闯了祸,带着哭腔:“一直说自己身上长疙瘩,其实什么都没有。钉子早就没收了,不知道又从哪里偷来的。刚才还在那排队体检呢,一个没注意就跑出来了。”
宋摘星浑身没了力气,李唯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声音清寒惊惧:“快找医生!”
薄暮降临,偌大的医院风声瑟瑟,悬铃木的叶子摇摇飘落在他的身上竟也毫未察觉。
京大医院里,简一凡正在和胖男人做有关意念减肥的放松治疗。
二三百斤的男人往“体感音波治疗椅”上一躺,接着戴上了简一凡为他调好的耳机。它的机制是通过同步的音波振动及身体的触觉、振动觉,从而激发身体内部的神经内分泌系统的调节整合作用,使患者彻底放松下来。如今用在胖男人身上,是简一凡用得最“处心积虑”的一招。
“你要不断地暗示自己,水也很好喝,简单的蔬菜也很好吃。”
简一凡看着不断放松的胖男人,微笑渐渐加深,大有一种正在欣赏自己杰作的“慈母”一般的表情。
胖男人不自觉扭动了一下身体,简一凡连忙上前,贴着他轻声说道:“研究证明,当你听着放松音乐时,你的大脑会释放多巴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神经递质。大量的多巴胺释放,会在生物学上使你感到幸福,兴奋,和快乐。你越放松,压力就越小,对吃就不再那么依赖。”
简一凡看他听得如痴如醉,慢慢站起来,继续洋洋自得道:“通过放松来减少体内应激激素皮质醇的水平,从而抵消了慢性压力的影响,我们的免疫系统都会提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