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媒体对李唯西的攻击越来越激烈,长篇累牍又持续不断的报道将李唯西的形象彻底颠覆。他不再是美国破案高手,不再是知名心理专家,不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转而变成了医德败坏、让别人家破人亡,甚至动用手段只为谋一己私利的恶人。
所有的报道中,以笔名为“甘草”的记者对李唯西的污蔑和抹黑最为严重。
李唯西已经到了去哪都被媒体记者跟着,无法在医院工作的地步。宋摘星感到身后有人在布很大的局,似乎要将李唯西置于死地。这张大网牢牢地将他捆缚住,也牢牢将心理科捆住,任他们怎么挣扎都陷在网里逃脱不了。
就在昨晚,高璨上了电视节目,哭诉李唯西对母亲做的一切,京大医院一下子成了全民热点。大家都没见过运用心理手段将人逼疯,关于李唯西的搜索一时持高不下,对他的人身攻击更是源源不断,多年累积的名誉和光环,在一夕之间崩塌殆尽。
高妈妈一事像炸弹一样,将平静生活瞬间炸得粉碎。宋摘星不能想象,明明两个人刚刚死里逃生,怎么接踵而至的却是更大的困境和麻烦。
早上八点不到,宋摘星给李唯西打了电话,提示音提示她无法接通,她接着向别墅打了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天阴得厉害,空气又闷又燥。
宋摘星浑浑噩噩地走到医院,无意听见云月华和院长通话的声音。走廊里云月华一脸凝重,不断向院长解释,直到吃惊地反问:“真的要停职吗?”
宋摘星停住步子,接着听下去。
“我反对,事情还没水落石出,我们不能随便做决定。”
“他是我看大的孩子,不可能伤害患者!”
“就算是对他的保护,我也反对这样做!”
似乎意识到话题的沉重性,云月华转身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接着砰的关上。
宋摘星正恍惚间,简一凡走了过来。
自从失恋之后简一凡就颓丧不少,不过看今天的样子伤心倒是其次,整个人都忧心忡忡的。
他偷摸摸地走近宋摘星,脸色难堪,“我替高璨先说声对不起。”
宋摘星有气无力,“你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简一凡面对她,“你看最近的报纸了吗?”
宋摘星看过两份,仅仅两份对李唯西的评价就不堪入目,所有媒体好像串通好了一样全部翻脸。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媒体也没有深度访问,报纸上对李唯西恶意的评价让她心裏觉得不平,之后也就没再看。
“有最新消息吗?”
简一凡从背后拿出一份今天的报纸,醒目的主题跃入眼帘。
<small>心理科——用无形的手段摧残生命</small>
宋摘星皱眉,“都上升到对心理科的攻击了?”
简一凡点头,接着指向编辑笔名,“你看,还是甘草这个人。”
宋摘星接过报纸通篇读下来越看越生气,上面不仅将心理科妖魔化,还恶意挑拨医患关系,更对李唯西大肆诬陷和辱骂,其心歹毒令人发指。
“这是什么报纸?我要告他们!”宋摘星气冲冲地将报纸扔在一边。
简一凡叹气,“小报纸,想说什么说什么。”
宋摘星一时无处发泄,心尖跟着一疼,警觉问道:“这个甘草是谁?为什么这么针对唯西?”
简一凡连连点头,“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儿的,我发现自从李唯西出事,甘草对李唯西的攻击报道就没停过。”
难道仅仅为了博眼球?宋摘星心中不安,眉头锁得更紧。
简一凡却紧接着和她说了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我打听到,李唯西的父亲之前也被甘草攻击过。”
“什么?”
宋摘星虽然知道简一凡平时爱八卦,经常得到一些偏门消息,但这句她一点也没有听懂。
“你还不知道啊?李唯西爸爸不姓李,姓顾。”
“我知道。”宋摘星跟着李唯西去疗养院时他就和自己说过。
“顾老之前就是心理科的医生。”
“真……的?”
“那当然,我说云主任怎么会是李唯西干妈呢。这两天他出事儿了我才知道,他爸爸之前就是心理科的人。”
宋摘星眼皮一跳,“是谁?”
“叫顾什么……”简一凡抬头,努力想了半天,“忘记名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爸爸就是被甘草攻击之后才被辞退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甘草又揪着李唯西不放,这人到底是谁啊你说。”
宋摘星感觉自己已没有站直的力气,硬撑着问简一凡,“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简一凡一脸天真,“云主任啊。大家都关心李唯西,昨天我见云主任和院长在谈事情,偷偷趴办公室门口听了一会。”
宋摘星知道院长陈西晚年轻时是心理科的主任,如果李唯西父亲当年也在心理科,现在李唯西出了这样的事,院长就很有可能会与云月华谈这个话题。
宋摘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晕眩,直直喘不上气。不等简一凡说话,她连忙转身星速向楼梯跑去。头发飞舞在侧,她恍惚能听到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一路跑到病房门口,宋摘星停都没停,直接开门冲了进去。
带着呼吸机的老人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二十年未见,他老得已不成样子。宋摘星驻足在床尾,只看了他一眼,眼泪像决堤一样汹涌而下。
他睡着了,也许从未清醒过,脸上多了很多皱纹和斑点,像岁月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宋摘星一边哭一边走近他,努力将他现在的样子与自己的记忆相匹配。
八岁的她在割腕后被妈妈抱着跑进心理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妈妈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是他将妈妈扶起来,接过了刚刚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的自己。
她当时还想死第二次的,抑郁症让她的世界完全变成了灰色,觉得人间毫无希望。
可是他当时就轻轻和自己说了一句话,让她瞬间知道他的不同。
他说:“你很珍贵。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的病情反反覆复,最初还能接受治疗,可爸爸的突然到来让她再次受到了刺|激。爸爸到医院和妈妈大吵一架,甚至对妈妈动手,她阻止的时候挨了爸爸一巴掌,脸上瞬间红肿一块。她觉得爸妈离婚就是因为自己,于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她偷偷跑到医院天台准备自杀。
她穿得狼狈破烂,因为妈妈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新衣服了。她一步步走得坚决,似乎谁也阻止不了。然而就是在那时候,顾辰出现了,他跟着自己来到天台,往自己手中塞了一把糖,和自己说:“想哭的时候就憋着气,吃糖也行。”
她起初对他疏远又抗拒,可不知为什么,每次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他都能拿一把糖果来哄自己。他是那样阳光明亮,那样光彩耀人,她逐渐知道他是顾伯棠医生的儿子,知道他比自己大一岁,知道他最喜欢跟着父亲来医院。她开始对他有了期待,期待每天都可以和他见面,看见他一脸灿烂的笑。
再后来她出院,病情痊愈可以上学,顾辰答应她假期他们还可以见面。
可一年后她再来时,还是当时心理科主任的陈西晚告诉她,顾伯棠和顾辰都死了,死于意外。
那时她还不到十岁,无法相信自己最崇拜的医生和最喜欢的伙伴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坐在医院外面连续等了一个月,每天都在那里期盼顾伯棠来上班,期盼顾辰再给她糖吃,可一直等到假期结束了,她也没有等来。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开始接受两个人的去世,开始努力学医,努力学心理学,开始出类拔萃,最终以优异成绩毕业,步入京大医院心理科。
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想离顾伯棠医生更近一些。
她哭得哑忍,唇角因为激动不停颤抖。她不知道自己一直离他这么近,她一直想告诉他:谢谢你曾经救过我。
根本不是救她一次生命那么简单,他拯救了她整个人生。
她的眼泪收不住,一颗颗滴在他干枯的手背上。病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陷入了沉睡。她记起自己上学时每天挑灯夜读的样子,没日没夜翻阅国外大量的心理学书籍为此还得了干眼症;记起她那些兼职做心理咨询的日子导致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美好的大学时光;记起她进入心理科接待的各种病人,受过的各种伤……
她之所以有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在她八岁时顾伯棠医生影响了她,给了她成为心理科医生的信念。
病床上的老人忽然呻|吟一声,好像在说一些梦话,她贴近听了听,约莫听他含糊地喊着:“小辰,小辰。”
她知道他是在喊李唯西的小名,他早已意识模糊,现在纯粹是自己的呓语。可心不由得一痛,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看着在大草原上护着幼崽却又年迈的狮王,在面对一众豺狼时的无能为力。
她忽然对李唯西有些恨意,恨他当年的失约,恨他从来没有找过自己,恨他在爸爸痴獃之前没有告诉自己真相。
她抹了一把泪,缓缓站起身走出房门。
天色愈来愈暗。走廊的玻璃窗映着她刚刚哭过的脸,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沉重阴郁。
花圃中的蔷薇开得葳蕤茂盛,透过栅栏蔓延到路边,香味旺盛袭人,枝叶错杂相映,似乎要将身后的明圆山庄吞噬进去。天空愈发低沉,压得人透不过气,水面游鱼四散,带着噗噜噗噜的声响转瞬消失得再也没有踪影。
李唯西沿着小径走到山庄时才将手机打开,紧接着便接到1号人物的电话。
“你干脆换个号码算了,现在每个人都盯着你呢。”
李唯西没应他,直接问道:“查到了吗?”
“数字太多,一时不好查有什么联系。”
“他(周鸣山)有什么动作吗?”
“老实得很。”
两人默契地说着前两天发生的事情,李唯西站定,接着问道:“林雨泽背后的心理医生能查到吗?”
1号人物打了个哈欠,似乎早有预料,“隐藏的很深。林家布防严密,就是为了防人查。”
李唯西唇角微动,“那就再好好查查我给你的那些数字。”
1号人物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确定在迷宫里的那些数字有什么内在联系?大概有十几位,真要查的话,怎么也需要一阵子。”
李唯西:“我想周鸣山将我们放出来就是因为我们按对了所有密码,而这些密码就是段长惟留下的线索。段长惟死得迅疾,想必他手中有些周鸣山需要的东西。”
“可惜啊,那么有才华的人没走正道。”
“喂,”李唯西扬眸,目光散在山庄内的夹竹桃上,“摘星的事情,谢了。”
李唯西指的自然是他送摘星定位器的事,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找到她。
1号人物忽然叹气,“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最近媒体抓着你不放,你要怎么办?”
李唯西揉了揉眉心,最近他确实很疲惫,对手给他出的牌一张比一张致命。而让他更为担心的是,他陷入了和父亲一样的麻烦。
“甘草出现了。”
“什么?”1号人物吃惊道,“消失了二十年,重新出现了?”
修长的手指按在手机的边缘,李唯西语气透着巨大的张力。
“这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挂断电话,看见管家穿过花圃走了过来。管家与他点首示意,唇角的笑意像影楼的招贴画一样空洞美好。
天边晃了几道闪电,随即雷声滚滚,珠玉般的雨点顷刻砸了下来。
暴雨如注,新叶都似笼罩在淡雾中。室内愈发昏暗,连一向聒噪的大厅都因为雨声安静下来。
宋摘星敲了敲云月华办公室的门。
她进去时,云月华刚挂掉一通电话。
媒体采访,医院问责,副院长申请流程一系列事情让云月华忙得焦头烂额,她还没喘口气,宋摘星的“逼问”紧随而来。
“我想知道顾伯棠医生的事情。”
云月华一愣,一向严肃无澜的脸上竟出现慌乱的神色。
宋摘星缓缓坐到她对面,一张花梨木办公桌似乎将两人拉得更远。
“顾伯棠医生,当初是怎么从心理科走的?”
云月华叹气,“摘星,我不能说。”
这是一桩陈年老事,也是她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自从顾伯棠走后,心理科乃至整个医院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提过他。
宋摘星心知不会那么容易问出实话,只淡淡地说道:“顾伯棠医生救过我,我是因为他才学了心理学,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一点云月华之前听李唯西说过,叹道:“医生救人,天经地义。”
“当时他是心理科的副主任。”宋摘星鼻尖有些酸,低了低头,“他是我认为的最好的心理医生,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云月华静默,她并不打算将顾伯棠的事情告诉宋摘星,即便她和自己说了这样的往事。
宋摘星再次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接着说道:“李唯西会和顾伯棠一样,更名改姓,潦草一生,最后毫无尊严的死在医院是吗?”
云月华大骇,蹭的站起身,“你在胡说什么?”
宋摘星苦笑,“同样的事情在李唯西身上发生了循环不是吗?你可以不告诉我顾医生的事情,我会在李唯西身上再看一遍。”
云月华一下子被抽掉全部力气,跌坐在凳子上。她呼吸大乱,指尖颤抖。
窗外雨势更急,像兜头砸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摘星为她递了一杯温水。
云月华看了看她,缓缓接过杯子。
半晌,云月华哀叹道:“二十年前,心理科接待了一位年轻姑娘,因长期失眠而精神忧郁。她的主治医师是陈西晚,但当时心理科人少,顾伯棠也参与了姑娘的治疗。那个姑娘很快就病情好转,就在马上要恢复时,不知怎地突然一夜之间就疯了。接着她大喊医生毁了她,为此警察还参与了调查,确实在她身上发现了被猥亵的痕迹,只是她洗了澡,证据都没了,无法判定是谁干的。”
宋摘星想不通,“那怎么会怀疑顾伯棠医生?”
“那个姑娘疯了之后经常疯跑来院里,说在心理科被强|奸。媒体天天报道,院里也高度重视,心理科患者人人害怕,一下子都不来了。后来科里开始风言风语,都说是顾伯棠做的,过了没多久,他自己就要求主动辞职。”
“主动辞职?”
云月华点头,“向院里请辞,引起不小的轰动,后来院里就偷偷将他辞退了。心理科挽回一些影响,但是顾医生回家后媒体并没有放过他,虽然证据链不足,警察无法受理,但媒体对顾医生的攻击从来没断过,顾医生的家庭也为此承受了很多侮辱和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