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西将自己关在别墅中足足关了一天,一天内他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没有见任何人,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没有人知道他怎样度过的这一天,直到他拿到血迹分析,疯狂地奔向明圆山庄。
进入山庄时恰好看见林帆和林莞着急往外走。公司出了紧急的事情,两人要尽快处理。林莞没来得及与李唯西说几句话便被林帆扯走了,没有人察觉李唯西的表情变化,他的脸色平静得如同没有一丝波动的深海,蕴藏着深沉而恐怖的力量。
管家将他带进书房后的卧室,林雨泽已经记不起很多事,正慢悠悠地吃饭,动作迟钝笨拙,似乎一切都已与他无关。待管家走后,李唯西在汤水中加了大剂量的催眠镇静剂,林雨泽很快便昏昏欲睡。
李唯西拳头紧握,目光凌厉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林雨泽。半晌他靠着床尾跌坐在地,面色越来越难堪。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地上,慢慢发出极委屈极隐忍的哭声。热泪顺着脸颊越流越多,他咬紧薄唇,一手搭在膝盖上,长指无力地垂着。他无法原谅林雨泽,这一刻他恨不得林雨泽永远不要醒过来。
他将头埋进臂窝里,整个人开始颤抖。林雨泽当年强|暴了林落雪,反而将污水泼给自己的父亲,导致父亲半生都活在阴影里如蝼蚁一样苟且偷生。他没有办法给父亲找大的疗养院,没有办法告诉别人自己的父亲是谁,从十岁起他不能在外面提及有关父亲的任何一个字,连母亲都要被迫与父亲分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林雨泽。
他的长指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满心的难过无处发泄。他抬起头,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林雨泽,压抑的哭声让他浑身发抖,眼眶通红。
隐忍地哭了很久,直到薄唇翕动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长睫悬泪,骨节泛青,他将目光散到远处,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当他想到他不仅仅是顾伯棠的儿子时,有一瞬间心如刀绞。他想到自己身为医生的责任,要凭良心和尊严从事医业,要以病人的健康为首要目的,要尽所有的力量维护医业的荣誉,要保守秘密,即便在威胁之下也不能运用医学知识违反人道……那些誓言像千根针一样同时刺进他的心裏,让他发痛发胀。
时间过去很久,床上的林雨泽缓缓醒来,目光浊而无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李唯西抹去眼泪,他开始说话,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片刻后林雨泽开始有了反应,他在李唯西的引导下将掌心摊开,脚趾微蜷,整个身体逐渐放松。
李唯西的哭声没有停,断断续续给他做催眠治疗时还在想这或许本就该是林雨泽的宿命,肖雅洁早已将一切都做好,根本不需要自己插手。
然而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当林雨泽微微皱眉时,李唯西知道机会来了。他站起身,将掌心抚在林雨泽的额头上,不断为他做催眠诱导,企图让林雨泽回忆起他与林帆相处时的每一个关键片段,让他自己找到其中的关键线索。
林雨泽陷入了深度催眠状态,他想到了肖雅洁第一次来别墅时的样子,干练的黑色裙子,还有梅花一样红的指甲。他想到肖雅洁为自己治疗头疼时不断地进行催眠,最终在催眠里植入她所设定的记忆界限,让他无法想起记忆界限之外的事情。强烈的暗示深植在他心中,让他在“一个男人”的暗语里被彻底操纵。之后她又利用这种暗示将催眠更深一步强化,将自己脑海中关于周鸣山的记忆彻底压制,让他再也想不起来与周鸣山有关的任何事情。
他感觉被人牢牢地束缚着,呼吸越来越重。
李唯西为林雨泽做的催眠诱导不仅仅能够使他想起清醒时无法想起的片段,更能让他把当时的情景当做幻视和梦境来看。只要林雨泽想起了与情景有关联的“关键画面”,催眠便能在恰当的时机唤醒他的记忆。他会想起当时在场的人物和对话内容,最终突破那层记忆界限,重新回来。
躺在床上的林雨泽身体开始不断抽搐,额头虚汗直冒,嘴巴又干又苦,李唯西安静地待在他旁边,目光变得幽深而平静。最终林雨泽在一线阳光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李唯西,迷离的眼神在须臾后变得犀利有神,他环顾四周,终于松了口气。
林雨泽从床上半坐起来,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神清气爽。
李唯西为他端来一杯温水,林雨泽与他道谢,之后也不与他废话,叹道:“我欠了帆儿太多,一定要让肖雅洁和周鸣山付出代价。”
“肖雅洁入狱了。”李唯西淡淡开口。
“这么快?”林雨泽喝了一口水,微微仰头,“我这就把周鸣山的证据拿给你。”
“这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
李唯西凝视着他,“给我父亲道歉。”
原还在手上托着的杯盏陡然落地,林雨泽回看他,“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和腔调是那样漫不经心,似乎多年的伪装已经让他认定自己早已是和顾伯棠毫不相干的人。李唯西心尖麻痛,直接将镇尺丢在他面前,上面早已干透的血迹提醒着林雨泽当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往事一幕幕袭涌而来,林雨泽脸色立时大变,他的身子僵在那儿,连呼吸都闻得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不,不。”
半晌后林雨泽连连摇头,弯腰将碎掉的杯盏捡起来,十分坚决地拒绝他,“几十年前的事情早已过了诉讼时效,你奈何不了我,我也绝对不会道歉。”
京大医院的心理科又恢复了与往常一样的平静和忙碌,宋摘星担心李唯西,时不时地向窗外望。简一凡开门进来给她送煮好的咖啡,为了逗她解闷,喋喋道:“今天来了好多病患,有个不说话的中年男人,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他开口,结果他张口就说‘语言除了暴露人类是个蠢货,没有多余的用处’,你说奇不奇怪。”
宋摘星回身,简一凡接着道:“还来了个空姐,特漂亮,可惜得了微笑抑郁症,一见人就笑,内心却痛苦无比。我打算接手这个患者,可不是因为她长得美啊,是因为我经常坐飞机,看见那些空姐得病我也觉得难过。”
他的碎碎念反而让宋摘星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想时越的事情,不知道李唯西找他到底说了什么,以至于现在两个人都没有消息。
简一凡还想劝慰她,宋摘星待不住,一忙和他说道:“我请个假,去趟西山精神病院。”
她说着就往外跑,却一头撞到一个女人身上。简一凡紧跟着过来,看见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着急问道:“这裏看网瘾症吗?我家孩子天天上网,管不住啊。”
宋摘星与简一凡对视一眼,她希望简一凡能帮她处理一下。简一凡瞬息明了,宋摘星错过他们的身子向楼下跑去,简一凡转而和中年妇女说道:“已经网络成瘾了是吗?”
中年妇女连连叹气:“可不是嘛,天天上网不吃不喝。要我说国家就该封禁网络,不要再残害这些孩子们。”
简一凡瞪大眼睛,觉得中年妇女说的话极有意思,与她道:“我和你讲个故事啊,一个女人去派出所报案,说黑暗偷了她的包,她来报警。警察就很奇怪,说黑暗怎么可能会偷包呢。女人解释她走在黑夜里,包就被偷走了,所以要怪黑暗,你说好不好笑。”
中年女人懵住,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当然是因为黑暗中有一双她看不见的手偷走了她的包啊,黑暗怎么会偷包呢。”简一凡解释道,“这个故事出现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中,就是告诉大家你以为是黑暗对你造成了伤害,其实是黑暗中的手对你造成了伤害。同理,网络根本不会让你的孩子不吃不喝,是背后的心理问题让你的孩子网络成瘾。你说的封杀网络跟封杀黑暗是一个性质。”
中年妇女明白过来,看了看自己的孩子若有所思道:“也对,别人家的孩子上网也没有成瘾,偏是我家孩子这样。”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简一凡看着她道:“咱们市有家专门治疗网瘾症的医院,要比我们术业专攻,我推荐给你。不过网瘾症的成因主要还是在孩子的心理问题上,生活单调,感觉单一,没有任何乐趣才会网络成瘾,深层次或许和家庭氛围也有关系。孩子为了回避现实,摆脱痛苦才会天天上网。”
中年女人眉头紧皱,“那到底要怎么办啊?”
简一凡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一张纸,拿笔在上面写着医院的名字,边说边道:“让他在生活中感到快乐,兴趣多样,父母多参与他的玩耍过程,他不会依赖网络的。”
中年女人道了谢,连忙拿着医院的地址转身走了。简一凡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身影,挺身叹了口气。他想到刚刚摘星跑得那么急,一定是因为伤了心。她曾经那么信任过那个人,却没想到连他都有让人如此失望的时刻。
时越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似乎在专门等着宋摘星过来。
庭前一树树紫薇花开得正好,树下芳草茵茵,如浪一样起起伏伏。宁谧的午后夹杂着隐隐的蝉声,很快就要入秋了,起风时园子里留下一些空寂和落寞。时越长腿微屈,抄着口袋望天边的垂云,他喜欢坐在这裏,空气都是安静的,心也能安静。
宋摘星靠着他坐下时脸色发白,她唇角抖动,却迟迟没有张口。
半晌,她轻轻问道:“你没有做坏事对不对?”
她的语气里充满怀疑和不确定,即便这样问了,却连自己都骗不过。她狠狠攥着手心,根本不敢看他,仿佛做错事情的人是自己。
时越扬眸,浅浅道:“我母亲爱穿真丝绣花的衣服,脖子上每每戴着一串珍珠,除此之外身无长物,素净清雅。珍珠是她与父亲结婚时父亲送她的,她极为珍爱,生我的那年将珍珠摘下来一颗送给了我,当时就戴在我的左手腕上。”
时越斜睨着自己如今空空的手腕,接着说道:“父亲当时是私企里的高管,已经赚到很多钱,我九岁的时候他开车带我与母亲出去吃饭,马路上忽然横穿过来一个孩子,父亲刹车不及为了躲他撞到了另外一辆货车,我们一家都被压在底下。翻车时母亲紧紧将我护住,她的鲜血顺着我的额头流向我的脖子和掌心,我在一片浑噩和惊吓中昏了过去。醒来时天空落着冷雨,他们告诉我父母都死掉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办法轻易碰触别的东西,我觉得母亲的鲜血一直在我的手上和身上。如果鲜血没有流出来,或许我母亲就不会死。”
宋摘星终于明白他的洁癖是从那时开始有的,也许在他潜意识中认为母亲是为了救他而死,所以他根本无法原谅他自己。
“我最初进入孤儿院的时候,恨透了每一个孩子,我讨厌那些伙伴,讨厌每一个和那个小孩子一样年纪的人。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横穿马路,我的父母也不会死。”如今再说这样的事情,时越语气淡淡的,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唯有眉目间的一丝怅惘让人分辨出他是在说自己的人生。
“肖雅洁刚领养我的那两年,每晚都会守着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她那两年从未睡过一个整觉,害怕我再度自杀寻死。后来她资助我上学,我将那串珍珠项链送给了她。在送给她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无论她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事,我都会帮她。”
宋摘星戚戚道:“坏事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他说得斩钉截铁,证明他在很早之前就想过这种可能性。宋摘星眼泪簌簌滑落,她对着时越吼道:“你是医生,逼疯高妈妈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
时越垂眸,脸色清寒。他未出声,宋摘星抹了一把泪,惶然站起身来。
“你即便把肖雅洁当成你最亲近的人,你也不该随便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高璨为了妈妈的事情和简一凡分手,又失去了稳定无忧的工作,你把她们都毁了。”
“阿星,”时越抬头看她,“你会原谅我吗?”
宋摘星反问道:“你还会继续害人吗?”
时越没说话,宋摘星便在那一瞬间知道了他的打算。他帮助肖雅洁,等于在帮助周鸣山,如今别说抽身,恐怕早已卷入更大的阴谋和筹算里,他已经替代了肖雅洁的位置,成为了继肖雅洁之后辅助周鸣山的心理师。
她来之前生怕这种想法被验证,可如今真的如她想的一样,堵在心裏的一千句一万句决绝的话她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宋摘星不停地落泪,紫薇花在她身边上下摇动,叶子之间发出悠悠的轻鸣。
时越抬头,云海无涯,白日里看不到一颗星星。他轻轻道:“我喜欢看那些星辰。有的恒星早就死了,用几十亿年的时光才到达这裏,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就像回到过去。阿星,我看到它们时总会想起你,如果我比李唯西先遇到你就好了。”
宋摘星声音喑哑,热泪滚落,“即便都是星辰,也有参商之分。一个升起,另一个便要落下,永不相见。”
他知道她已与他决绝,喉头颤动:“我很抱歉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宋摘星又生气又难过,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的时越。当她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他替肖雅洁做的时候,她如坠冰窟,浑身上下都是寒意。
她吸了口气,在夏末的凉风里缓缓开口道:“周鸣山不会赢的。”
时越明白她是在与自己划清界限,心口一滞,“如果有一天我要与李唯西对抗,你会保持中立吗?”
“不会。”她回复得亦是斩钉截铁,“我会帮他。”
他的唇角泛起一股涩涩的苦味,白皙的面容下隐着失落和难过,像他十岁时知道父母去世时的样子。亦犹如微小的无法改变的也无法接受的东西落在心上,痛那么一下后绵绵散开,让自己以后的几十年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开心。
该问的都问完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宋摘星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芳草萋萋,他头顶还有紫薇花盛开,淡粉的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薄薄地铺了一层。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淡淡开口:“心硬者得世界,温柔者得神。阿星,李唯西已经得到你了,我只能选择得到世界。”
声音随着风声远去,长椅落寞,转瞬只剩几朵花瓣落在上面。
明圆山庄内,李唯西站在林雨泽身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林雨泽就这样与他安静地对峙,似乎谁先开了口谁就输了。他打定主意不会承认当年做的事情,无论李唯西治好了自己的病还是替自己将肖雅洁送入监狱。陈年往事早就过去了,也早已与自己无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经营自己的公司,好好地与林帆和林莞在一起,享天伦之乐。
他呷了口茶,香气从喉头沁入心底,大病痊愈的感觉果然清爽自在。
然而日落西山时管家突然闯进来,开口一句就吓得林雨泽将茶盏再次抖落到地上。
“小姐和少爷失踪了!”
林雨泽站起身,眉头紧蹙,“怎么回事?”
管家满头大汗道:“早晨说是公司出了事情,两个人都赶去了,但是现在问遍了公司里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他们两个。”
林雨泽身子有些不稳,“到底出了什么事!”
管家上前道:“下午根本联系不上他们,我怕您的病没好,一直没敢告诉您。就在刚刚有人来山庄送了两部手机,我一看是小姐和少爷的,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出事了。”
李唯西适时出声:“谁送的?”
管家摇头,“根本没注意,送来的是个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小姐和少爷的东西。”
林雨泽脸色刷白,他无法相信自己的两个孩子竟然在大白天离奇失踪。
“报……报警!”林雨泽喘着气,“立刻去找!立刻!”
“别费力气了。”李唯西阻止他,“周鸣山先你一步动手了。”
林雨泽眼睛瞪得滚圆,在他没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心裏隐隐有些担心,就怕是周鸣山所为。如今被他说出来,他更加坐立不安,“怎么办,周鸣山绑架帆儿和莞儿干什么!”
李唯西眼睛半眯,他猜测周鸣山已经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
“李唯西,你得救救他们,我要让帆儿和莞儿都活着,你给我保证!”林雨泽拽着李唯西的衣服,一双手青筋暴起。
镇尺就丢在林雨泽的脚下,李唯西弯身将它捡起来。他没有回答林雨泽,然而林雨泽却立刻明白他要的是什么。
林雨泽下意识后退,然而当他看到管家泪汪汪的眼睛的时候他就知道,在自己失忆的这段时间,周鸣山早就打了自己一双儿女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