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初冬,枫叶瑟瑟,万瓦见霜,那时京大医院还没有几十层的高楼,没有占地极广的护理部和检查部,即便门诊大楼也是些旧砖旧瓦,白墙蓝边。整座医院粉刷得干净整齐,到哪都能闻得到一股消毒水味。
门诊部三楼的心理科内,25岁的肖雅洁跑到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喊道:“老师老师,科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顾伯棠正戴着眼镜看心理学文献,没有抬头,“谁来了?”
肖雅洁一向爱看热闹,更爱把热闹第一时间分享给自己的老师,笑嘻嘻道:“一个叫林落雪的病人,老师快去看看,长得特别好看。”
“你刚来实习,要把精力放在专业上。”
顾伯棠放下文献转头看她,眸光清澈。日光倾斜在他一半的衣服上,明暗交叠,“上午刚刚来了一个恐怖性障碍患者,你跟进一下。”
“哦。”肖雅洁嘟嘴,悻悻关门。她刚来三天,已经被顾老师说了十回,回回理由都是不收心,太爱玩。
只是门还没彻底关死,走廊里忽然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
肖雅洁“啊”了一声,将门大开:“老师!陈主任眼睛瞎啦!”
顾伯棠摘了眼镜,疾步出门。走廊里一滩血迹,陈西晚正捂着眼睛斜靠在墙角。
墙角另一侧,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浑身颤抖。她的肌肤白皙如瓷,腰肢柔软细弱,只是脸色不好,咬着唇呆呆地站在那。她的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鬓边夹着白发,看模样和打扮似乎与女孩子没什么血缘关系,更像是她的保姆。
一个个头不高的保安闻声赶过来,看着走廊里的境况赶紧吹哨,想把队友也喊过来。
顾伯棠打断了他的哨声,走到陈西晚身边关切问道:“伤到哪里了?”
陈西晚咬着牙静默了一会,半晌才从痛感中回过神。他摇摇头,抽着气说道:“没事,划到眼角了,待会就好。”
身在心理科,顾伯棠知道随时会有这种风险。他见走廊里已经围观了那么多人,笑了笑说道:“我在乡下给病人看病,被一个躁郁症患者一脚踢出去几米远,飞了一会才落地。这还是轻的,听说外院一个心理科医生被精神病患者打断了五颗牙,到现在说话还嘶嘶漏风呢。”
他幽默的口吻让其他人跟着一笑,便听他接着说道:“我们感冒发烧了是病人,他们心理出现问题也是病人。生病的时候非常难受,我们要理解她。”
他摆摆手,示意围观的人散了。又安排吴聪带着陈西晚去包扎,才又转回办公室。
林落雪被姆妈扶着,刺伤陈西晚的那支笔就丢在她的脚下。
姆妈连连感激顾伯棠的解围,然而林落雪第一次到心理科,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顾伯棠。她被姆妈领着刚到三楼,便看见陈西晚正笑着给患者听音乐。他把磁带放进收音机里,在静谧的下午,轻缓的音乐回荡在整个走廊。
冬日太阳的光辉温暖和煦,陈西晚穿着宝蓝色大衣挺身伫立,阳光中勾勒出清雅细致的轮廓,大衣袖口的每一根牙色丝线都清晰可见。他笑起来温润恬静,衬得时光一同静好。
刚才陈西晚让她做心理评估,她填好所有的表格,跟着他一起进入治疗室。
然而刚一进来,林落雪脑子里忽然出现另一种声音。她立刻觉得自己被偷窥了,眼前的人竟然和偷窥自己的人一模一样。封闭的空间让她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她打了个寒噤,没等姆妈上前,她瞬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
再后来她追着他到走廊,将钢笔刺进他的眼睛。幸好他躲得快,笔尖划破了他的眼角,鲜血溅在自己的手上,钢笔应声落地。
她和陈西晚见面的第一天,就如此不同寻常。
一个月后。汉州簌簌下了一场大雪,地面湿滑难走,医院暖气供应不足,恶劣的环境却没影响心理科的工作,科里已连续开了几天的会。
顾伯棠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肖雅洁紧紧挨着他,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
顾伯棠总共收了两个学生,云月华缜密冷静,不苟言笑,不禁逗,话又少,明明才刚过完28岁的生日,看起来却像40岁一样。肖雅洁则与云月华截然不同,天天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明媚活泼,却总是马虎犯错。如今顾伯棠看着肖雅洁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叹道:“雅洁,恐怖症患者的脱敏治疗我来做,你辅助我。”
肖雅洁懵怔地抬头,嗓子哽咽,“可是他现在要我们赔偿,老师接过来,责任就在老师了。”
顾伯棠平静道:“不碍事。”
肖雅洁紧抿唇角,她垂下头,眼泪又掉下来。同在一侧的云月华食指不断敲着桌面,冷冷出口:“我不同意,老师你这是偏袒雅洁。她自己犯的错,就应该自己承担。”
肖雅洁吸了口气,泪雾升腾,她根本不想连累自己的老师。
倒是对面的吴聪开口道:“雅洁刚工作没多久,后期赔偿的问题根本无力承担。我建议由咱们心理科承担一部分,一起渡过难关。”
“那不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当然是谁出错谁负责,不然以后再犯错怎么办?”
云月华一向脾气爽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实习以来从未出过错,事事谨小慎微,都是为了病患能早一点康复。如今看肖雅洁的样子,只觉得令人不齿。
“雅洁的事情都别再说了,我既然是老师,就有责任和她一起承担。恐怖症患者病情加重,我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治疗他的病情,其余患者现在就调配一下,分给你们。”
顾伯棠递给肖雅洁一方手帕,示意她擦擦眼泪。
很多年后,肖雅洁都还在记着那方手帕的样子。虽然洗的有些发白,却有温柔细腻的触感。她从上学时就很崇拜顾伯棠,知道他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心理学毕业的博士,成绩优异,风光无两。当时心理科在国内还没有发展起来,医疗设施简陋,大家对心理科的理解存在很大限制。然而顾伯棠却拒绝掉国外高校的聘请,毅然回国,让人心生敬意。
她还知道顾伯棠经常下乡,时不时从乡下带回来几个疯子,那些没人要没人管的疯子傻子,经过顾伯棠的治疗竟然全部恢复正常。肖雅洁对京大心理科神往已久,就是为了能接近他,做他的学生。
她接过那方帕子,没舍得擦泪,只紧紧攥在手里。
顾伯棠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会议桌上的资料问道:“有一个经常肚子疼的患者,你们谁来接?”
云月华:“其他科查过了吗?确定是心理问题?”
顾伯棠点头,“身体很健康,一紧张就肚子疼,连门都出不了。耽误了很多事,所以想来做治疗。”
肖雅洁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开口道:“我觉得肚子疼的问题需要重视起来。人们感受到压力,是因为人们知道事情不受自己控制,所以下意识就想去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但是人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能做的就只有吃饭和排泄。重要考试、相亲、面试等等任何重要的节点,人都会因为紧张而想排泄,外在表现就是肚子疼。”
顾伯棠呼吸轻缓,与她举一反三,拿了另一起案例道:“人的潜意识确实能影响自己的肚子。比如两三岁孩童经常不排泄,实际原因可能是他感受到家庭关系有问题,想用这种方式引起自己父母的注意,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抗争。”
肖雅洁补充:“普通人的肚子疼,大多是回避压力的一种表现。”
顾伯棠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外在不受控制,就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重要节点人们往往不够自信,所以才拿自己的身体下手。”
云月华看着两人滔滔不绝地沟通,面色回暖。她很高兴看到肖雅洁认真做研究的样子,抬头说道:“这个患者我来跟进吧,应该没什么问题。”
顾伯棠却否决了她的建议。
“这个患者吴聪来跟,月华你跟另外一个案子。”
“老师请说。”
“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家庭妇女,高度抑郁,重度焦虑,晚上失眠,你来负责她。”
云月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应下。这时肖雅洁忽然出声:“这位家庭妇女结婚多久了?”
顾伯棠:“半年。”
“身高和体重呢?”
顾伯棠:“身高165厘米,体重170斤。”
吴聪倒吸一口气,“这么胖。”
肖雅洁目露精光,有些兴奋地说道:“长期失眠怎么会有那么胖的身体,而且结婚就半年,估计是婚后才发现老公身上的缺点,和老公没有磨合好,老公又不哄着她,所以心裏才不舒服的。”
云月华皱眉,“你想说什么?”
肖雅洁坐直身子,“有可能是假抑郁。让她去上班估计就好了。”
云月华:“你连病人都没见过,就这么下判断?”
肖雅洁一脸无辜,“推测嘛。一个家庭主妇每天想的都是丈夫对自己不好,又困在家里不出去,肯定会郁闷。但是这种病都是暂时的,只要出去上班,忙起来就不会对自己的丈夫那么在意了。”
顾伯棠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眉头紧锁。他见过那位家庭妇女,做出的判断与肖雅洁几乎一致,只要上班,家庭妇女的失眠和焦虑基本都会得到解决。
但是病患的关键问题并不在于失眠,靠劳作能让她睡好觉,但她的家庭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心理医生不是解决表面问题,是帮助患者一起成长,让她们认清问题的本质,从而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心中一沉,开口说道:“雅洁你太聪明了,希望你以后能把你的聪明用在正确的事情上。”
肖雅洁:“我……”
顾伯棠:“以后你要多向云月华学习。她谨慎,中规中矩,不冒进,但都是做医生的优点。我们不能拿着病人开玩笑。”
肖雅洁低头,没有说话。
吴聪半咳了一声,想打破尴尬的气氛。
“老师,还有一件事。最近孤儿院来向我们求助,有几个刚进孤儿院的孩子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希望我们可以跟进。”
顾伯棠面色凝重,“好,你先跟进一下。孤儿院里很多都是突然丧失父母的孩子,应激反应很大,一定要重视他们。”
吴聪点头。几个人陆续起身,各自准备自己的案子去做治疗。等云月华和顾伯棠出去之后,吴聪看着马上要出门的肖雅洁忽然轻声喊住她。
肖雅洁停在门口,回头看他:“怎么了?”
吴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束玫瑰花,疾步走到她面前。他有些忐忑,脸色潮|红,低了低头,“我今天这身衣服怎么样?”
肖雅洁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时髦的咖啡色衬衫,打了格纹领带,整个人看起来稳重儒雅。
“还行吧。”
吴聪笑得灿烂无比,眉梢轻挑,随即将玫瑰花递给她。红色花朵娇艳欲滴,在冬日大雪时节格外夺目。
“送,送你。”他紧张得双手颤抖,不敢看她。
肖雅洁笑嘻嘻地接过来,闻了闻,“这么香!”
吴聪羞涩地点头。他一大早跑了很远的路才买来,鞋子都湿透了,就是想送一束玫瑰给她。
肖雅洁倾身,古灵精怪地看着吴聪,“我收下这束花,它就是我的了对吗?”
吴聪有些没听明白,只不停地点头,“玫瑰花就是你的。”
“谢了。”
肖雅洁潇洒地转身。片刻后,走廊里再次传来她娇俏的笑声。
“顾老师,我送你束花!特别好看!”
“谢谢,确实很漂亮。”
“我放你办公桌上可以吗?”
“放到治疗室吧,让患者们看看。”
声音越来越远,仍然站在门口的吴聪一脸落寞。他的笑意缓缓从眼睛中消失,最后整张脸与窗外的大雪同色。他想到肖雅洁前几天和自己聊天时说,玫瑰花代表爱情,她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送玫瑰花。她还知道花语,送一朵代表你是我的唯一,送十一朵代表爱你一生一世,送二十一朵代表最爱。
他送给她的那一束恰好是三十朵,花语是:请接受我的爱。
过了新年的京大医院在后院遍植桃树,初春时节花|蕾层叠绽开,万物新绿,风清日暖。心理科的抑郁症病人一下子增多,让科里的同事忙得焦头烂额。然而此时让顾伯棠更加担心的却是最近的流言,流言说得有模有样,不得不让人警惕疑心。
吴聪拿来了孤儿院孩子们的资料,进入顾伯棠办公室的时候有些慌:“总共有十几个孩子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们得赶紧做心理干预。”
顾伯棠接过资料,眉头不展。
吴聪叹气:“春天是抑郁症高发期,科里一下子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真是为难。”
顾伯棠沉吟片刻道:“春天气压低,空气中含氧量也低,生物体代谢进入旺盛期,发出的声波影响人的内分泌系统,所以抑郁症才会高发。以后我们科得提早做准备做预防。”
吴聪:“可这些孩子也不能不管呀。”
顾伯棠:“季节性的抑郁症容易恢复,让患者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注意调节饮食和睡眠即可,我会让陈主任和云月华来跟进他们。至于这些孩子,由我来做治疗,你和雅洁配合我。”
吴聪点头。他偷瞄了顾伯棠一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陈主任是否有空。”
顾伯棠看着他,“怎么了?”
吴聪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向他说道:“我最近听几个患者说林落雪喜欢陈主任。有见他们两人在池塘边散步的,也有见他们在桃花林中牵手的,我看林落雪长那么好看,不知道陈西晚主任是不是真的动摇了?”
顾伯棠啪的将资料放下,目光灼灼道:“你从谁那里听的流言?”
吴聪有些胆怯,缩了缩头,“几个病人传的,不知是真是假,我也是担心陈主任。”
顾伯棠绕过桌子走到他身旁,以极严肃的口吻嘱咐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千万不要往外说。陈主任那里我会去了解,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吴聪下意识点头,“知道了。”
窗外杨柳吐绿,花海如云,日光轻荡枝捎,明明美得不可方物,顾伯棠却眉隐愁云,半分赏景的心情都没有。
是晚。
春风料峭,心理科还亮着一盏孤灯。
顾伯棠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后,看见走廊空空,心知大家都已经回家,这才敲了敲陈西晚办公室的门。
近日来心理科难得安静,顾伯棠正当盛年,成日忙碌却让他额间多了条明显的皱纹。自进入京大心理科,顾伯棠夙夜匪懈,从未睡过一个整觉,在他手下治愈的患者不知多少。他耳边从没有少过吵嚷声,可今天晚上,顾伯棠才发觉春夜竟寂静得有些可怕。
他缓缓进入陈西晚的办公室,看见陈西晚还伏在案头,喊了一声:“西晚。”
陈西晚抬头看见是他,连忙招呼他坐下,笑道:“等我写完这份病历。”
顾伯棠缓缓坐到他对面,目光有些迷离。他听着钢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喑哑道:“听说秋薇怀孕了。”
陈西晚低着头,笑声却爽快地传来,“是啊。你与我同岁,你家小辰都快十岁了,秋薇才刚刚怀孕,时间过得真快啊。”
“秋薇身体弱,你好好好照顾她。”顾伯棠看着他,有些回忆年轻时候的情景,“当时沈院长邀请咱们来京大心理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做他未来的女婿。现在沈院长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希望你和秋薇能好好的。”
“那是自然。”陈西晚放下笔,灯光下神采奕奕,“伯棠啊,咱们两个一起从美国加州大学毕业也快十年了吧。可惜你当时已经结婚了,不然我看沈院长没准先看中你了。”
顾伯棠浅笑摇头,“你还是爱开我的玩笑。”
陈西晚整理了桌子上的病历,暗夜中风声如涛,呜呜作响。
“咱们去喝点威士忌,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晚饭了。”
“小辰还等着我回去。”顾伯棠拒绝他,接着说道,“你先等一等,我还有话和你说。”
陈西晚还在整理,“说什么?”
“林落雪的病情怎么样了?”
陈西晚忽地停下,看着他,“好多了。”
“我下午观察了一下林落雪,发现她的病症并没有好转。之所以精神大好,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有了移情倾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情感?”
“怎么……会。”陈西晚笑了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林落雪是我的病人,我一直在为她看病。”
顾伯棠:“众议成林,流言未必不是真的。”
陈西晚急道:“你不要听外面人胡言乱语。”
顾伯棠叹道:“林落雪每次来都精心打扮,一次比一次刻意。她刚来的那天穿着朴素,面色憔悴,可你再看看她近期的穿着和装扮,都是在向你表现她自己。西晚,你应该很清楚,林落雪的病完全没好,她只是把情感倾诉在你身上。如果你没有及时抽身,她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后果难以想象。”
陈西晚手指有些颤抖,他企图提高说话的声音来抵抗顾伯棠的质问。
“难道我连这点作为医生的操守都没有吗?伯棠你应该相信我!”
“心理咨询需要保持中立和客观,同时保持一定的距离。西晚,我希望这些原则你能坚守。”
灯火如豆,陈西晚的表情五味杂陈。
“你娶了秋薇,又是心理科的主任,有步月登云志,千万里好前程。”
顾伯棠缓缓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不要让林落雪再对你存有幻想,如果你没有办法改变,建议你尽早结束你们的咨询关系。”
陈西晚喉头有些发酸,他的眸光闪烁,呆愣了好一会,竟不知顾伯棠什么时候走的。他手底下按着一团小字,没敢让顾伯棠看到。那是落雪前两天刻在自己桌角的,极好看的蝇头小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连阴了几天,科里各个同事在这样的天气下都睡意沉沉。顾伯棠给大家煮了咖啡,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林落雪。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搭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色外衫,衬得肌肤胜雪,身姿窈窕,连口红都比往日抹得更艳一些,很是招摇。之前连云月华都忍不住称赞林落雪的美,长眉连娟,柔情绰态,日色之下灿然生光,像是尤物不可多得。只是可惜患了精神分裂症,不然真称得上绝色。
顾伯棠与她点头示意,刚要错过身子,林落雪忽然喊住他。
“顾医生,我给陈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没出什么事情吧?”
顾伯棠淡淡道:“一切都很好。”
林落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甜甜的,“我给他煮了鸡汤,特地给他送来。”
顾伯棠没再应声,转而将咖啡渣倒进凹槽。再回头时,林落雪已经进入陈西晚的办公室。
他叹了口气,希望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正想着,吴聪忽然赶到三楼,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孤儿院有个孩子自杀,其他孩子情绪躁动,还有跟着自杀的!”
“快把孩子接过来!”
顾伯棠捏着杯子就跟着他往下走。他的呼吸凌乱,眸下一抹淡淡的黑影,只怕晚一步会发生更多的意外。那些孤儿院的孩子,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阴云厚重,整个医院没有一丝风。
主任办公室内,林落雪轻轻把门关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办公桌前的陈西晚。
陈西晚面色冷峻,浅浅出声:“坐吧。”
林落雪先把鸡汤放在他桌角,有些撒娇地说道:“院子里的桃花开得那么好,一起去看看桃花吧。”
陈西晚放下案头的资料,咳了咳,“落雪,我们不应该这样。我是你的医生,就只能治疗你的病。”
林落雪眉梢轻动,有些失措。
“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你没有不好,是我不好。”陈西晚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你的病尚有很多不明晰的地方。你只说你饱受欺负,我猜测你以自我封闭的方式来应对外面的压力,自我防御机制出现,你将自己完全锁在了一个角落。你的精神高度紧张,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你不能无视这种压力,否则压力会把你吞噬!”
林落雪使劲摇头,连连后退,“我没有,我没有。”
“落雪,你应该告诉我真相。你不和我说实话,我没办法给你看病。”
林落雪双眸盈满泪水,哭泣道:“我现在已经好了西晚,我可以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我们不能在一起。”陈西晚义正言辞地拒绝,“何况你也没有彻底好转,现在你依靠药物和治疗看起来症状确实减轻了,但是你根本没好。”
林落雪抖着身子,极尽隐忍地抽噎道:“我知道你有妻子,我根本不敢想和你结婚。但是西晚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你。”
陈西晚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医生的姿态和她说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更不能成为亲人,不然我就没办法再给你治疗。请你原谅,其实我根本不完美,是你对我的好感把我变得太完美了。”
声音未落,林落雪猛地上前扑进他的怀里,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身。而陈西晚却一动不动,连碰都没有碰她。
林落雪的眼泪将他的衬衣浸湿,她闷在他怀里哭泣,“你和我在桃花林中散步,和我讲你的抱负和梦想,那些都是假的吗?”
陈西晚喉头微动,缓缓说道:“带你出去是想让你有更好的心情,以此能和我说出埋藏在你心中的秘密。你对我隐藏太多了,至今连你的家人都没出现过,你应该对你的医生坦诚。”
她紧紧抿着唇,“能说的我都说了。”
“对不起落雪,我仍然想劝你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你只有和我讲清你的心结,我才能彻底把你治好。”
林落雪哭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陈西晚知道她今天是不会说了,他努力了那么久,想彻底找到林落雪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却迟迟没有找到。
他将她与自己拉开,站在她面前浅浅说道:“你先回去吧。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
林落雪连连摇头,“我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喜欢我。”
陈西晚叹气。他转身走向门外,外面云层翻滚,狂风骤起,一股寒意直侵心头。
他快速向隔壁办公室走去。他要给姆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林落雪。当初填表格时,林落雪在联系方式那栏写了姆妈的电话号,或许在林落雪心中,父母并不比她的保姆重要。
天阴沉沉的,在傍晚终于下了瓢泼大雨。京大医院启用了应急的照明设备,心理科提前下班,都赶在暴雨前回了家。天空爆裂,似乎将闷了几天的雨一齐倾泻,雷电交加,路面泥泞不堪,狂风吹断了桃花枝,一地残红。
顾伯棠与吴聪将孤儿院自杀的孩子送到了急诊科进行包扎,等着孩子醒了又做了心理干预,全部忙完已是晚上。大雨下个不停,顾伯棠吩咐吴聪在门诊等着,他打算将孩子们全部转到住院部的病房,等明天一早挨个给孩子们做心理测量和评估。
心理科内,林落雪坐在陈西晚办公室的沙发上,默默垂着头哭泣。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断,哭得嗓子都哑了。
陈西晚打了一把伞从院办过来,雨斜风急,肩膀乃至半个身子已经全部湿透。他手中握着一把长柄黑色雨伞,雷声轰隆中加速向心理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