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2 / 2)

新宋1·十字 阿越 2401 字 3个月前

二人就在路边的酒楼上要了间雅座——其实便是用屏风隔开的一个个单间,正好临街而坐,从楼上望下来,可以看到潘楼街的夜景,虽然比不上现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灯火通明,另有一种味道。

石越自上楼来,一直有郁郁之色,此刻虽有美人在畔、醇酿在手,然而终究是不能快乐。又想起那签上的两句诗,不禁喃喃自语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对着楚云儿,竟是视而不见,只是一举手一仰脖,便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世情的人,见这光景,岂有不知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脸上却装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这句诗,是说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地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大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击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有你这句话,就可做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云儿一阵愕然。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时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缓缓点头,认真地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却有点儿不能接受,轻声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姐妹们,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

石越见楚云儿向他索词,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摇摇头,长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没有注意楚云儿的身份,随口感叹,竟把楚云儿羞得无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因为石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传之千古,由于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歌女,都称他“石九变”,可以说词名传遍汴京。所以楚云儿向他索词,本也是平常之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恭维,不料竟然就被讥成“不知亡国恨”了。

若是他人,楚云儿早就出言回讽,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裏只觉得委屈,泪珠儿涌到眼眶里,却又要死死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在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石越话一出口,猛地醒悟过来,心裏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心裏更是没了谱,他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好红着脸,一脸歉意地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又觉得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水,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加过意不去,口不择言地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依然只低着头含泪不语。石越愈发着急,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无论如何,只是说不出来的笨拙——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两个人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干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地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上来伺候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只觉得好笑。

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楚云儿已知道石越脸薄,可自己又实在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我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赔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改日我再来碧月轩给楚姑娘赔罪。”说完便听他“噔噔”地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楚云儿怔怔地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拿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地翻开,见上面的毛笔字写得难看无比,勉强也就像个字而已——不由得扑哧一笑。她书法妙绝,哪里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迹却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态,自己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本小册子宝贝似的放入怀里,仿佛要连同一件女孩儿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楚云儿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石越填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石九变”的外号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