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放下的一瞬,一股黑色洪流带着漫天的烟尘与地动山摇的喊杀声、马蹄声,从绥德城中涌了出来,冲向正在攻城的西夏军队。
在某一瞬间,西夏人似乎被惊呆了。
人人都能感觉到从正面冲出来的这支宋军,带着多么强烈的斗志,从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凛冽刺骨的杀气。
云翼军铁蹄踏处,便有西夏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
“杀!”
“杀!”
“杀!”
绥德城前,带着血腥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大鹏展翅旗所到之处,一切抵抗似乎都无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夏军的攻击阵型,很快就彻底崩溃了。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如何来阻止云翼军那肆无忌惮的进攻。
西夏御帐。
年轻的西夏国王李秉常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国相梁乙埋、驸马禹藏花麻、李清、文焕以及诸梁氏子弟、宗室、大族酋长等群臣的簇拥下,站在一个山坡上,远眺绥德城外惨烈的战况。
作为一种特殊的恩宠,文焕与禹藏花麻被特别叫到了秉常的身边,在仅次于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了解了西夏高层政治斗争内幕的文焕,对于与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边的禹藏花麻,充满了兴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区的西蕃首领,因为被大宋的“飞将军”向宝打得无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谅祚,谅祚妻以宗族之女,封为驸马都尉,一直以来,都在替西夏镇守边关。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领,对于西夏的忠诚非常有限,而他与梁乙埋私人关系的恶劣,更是导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诚心,全部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这个禹藏花麻,实际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将,禹藏花麻也是降将,我也是降将……”文焕抿着嘴,充满恶意地想着,“夏朝的局势,竟然是一批降将在这裏搅和。”想到这裏,文焕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考虑到此时西夏人的表情,文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锁着眉毛,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观察着远处的战场。
尽管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最快乐的人之一。
“小隐君,真不愧名将之名!”秉常发出的感叹,对于西夏诸臣来说,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焕却是十分认同。
今天的战斗场面,在公元十一世纪末叶的宋夏边境,是十分罕见的。
一向缺少马匹的宋军,竟然出现了八千精锐骑兵集中使用,正面冲击西夏人的壮观景象!
这是包括文焕在内的宋军将士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马匹的宋军,用步兵对抗骑兵时,为了应付骑兵的机动性,不得不结成方阵,四面防御。像今天这种八千铁骑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云翼军这次表现出来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决,连文焕都感觉到吃惊。
那是一种夺人魂魄的气势,仿佛他们的马蹄,能够踏平一切挡在他们前面的事物。
很难想象这样的气势会在大宋的骑兵身上展现出来。
但这却成为了事实。
若非夏军也是训练有素,且有名将节制,前军虽败,后军却能严整不乱,只怕这场战争在此刻就已经结束。
这场战斗也讽刺地证明,夏军只要不交到国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支具有顽强战斗力的部队。
虽然数支先后赶到战场的策应部队都被云翼军击破,宋军骑兵的连发弩无情地带走了一个个西夏士兵的生命;手执红缨枪冲锋的云翼军几乎是挡者即死碰者即伤,但是夏军策应部队的顽强抵抗,却让溃散的部队稳住了阵脚,也给后面的部队赢得了时间,梁永能迅速调集了两万骑兵,兵分两队,杀向云翼军。
大地在这以万计的战马蹄下摇动起来。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尘土中,有不同的旗帜在交插穿过,不时会有一些旗帜突然倒下,每一瞬间,都可以看到有无数的黑影跌落战马……
但是,那面绣着“种”字的帅旗,却一直高举飘扬,异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这许多战马?南朝军队,何时如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秉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但是久久在心中盘桓。善于揣测“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这一刻,分明从年轻的夏主脸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绥德城西南。
一个土坡后面。
这裏距离绥德城的西南角外的护城壕不过一里地。因为地势在这裏正好起坡,可以挡住宋军的视线,可以说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中国古代攻城时挖掘地道,并非仅仅是为了让部队能通过地道进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时,往往都是一边挖地道,一边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铺上木板,这些木板在施工时,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另外一大用处,却是在地道挖至城墙角下之时,可以成为燃烧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烧塌城墙的地基!地基一塌,城墙就会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这远比通过地道入城攻击风险要小,效果也更好。实际上,挖地道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于挖掘地道,并通过地道攻城,大宋朝有专门的器械——头车。这种一车可以容纳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御、进攻、运泥四大功能的车辆,是技术发达的结晶,石越在军器监时,曾经上表请求将这种头车简化改装后,用于矿治生产并且得到了允许。但是尽管头车在宋朝已经用于民用,但是因为其结构过于复杂,对于西夏人来说,那依然是一种谜一样的工具,无法掌握。
不过,虽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夏军的进度却不慢,因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松软,这条长长的地道,已经通过那条早已被西夏人用尸体与草灰填平的护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墙下方了。不过,为了防止被宋兵发觉,越是靠近城墙,动作就越要小心翼翼,进度自然放慢了许多。
但是无论如何,在负责挖地道的夏军看来,绥德城的倒塌,已经指日可待。
他们不知道,此时有一支宋军,如同猎豹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正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吴安国率领的部队非常少,只有一个指挥约三百人的骑兵,以及两百人的神衞营部队。
随着大部队出城后,吴安国便带着这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战场,绕道至西南方向。没有人在意这么一小队人马的动向。
发现西夏人后,吴安国便找了个灌木林潜伏起来,所有的战马都衔枚裹蹄,部队也下达了禁口令。
他在静静等待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
远处西夏人的营地清晰可见,在营地裏面,可以看见有几个巨大的洞穴,洞边各有一台绞车。
因为这裏离主战场实际距离较远,而且较为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够及时得到中军的接应,西夏人并没有停止作业,只是守衞的士兵们看起来加强了戒备。绞盘不断地将泥土从洞中带出,这些泥土,又被人运去土山的方向。
营门是半开的,以便随时可以关上。
在泥土从地道中运出,送出大营的同时,还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树木,运进营中。在营中,到处垒积着厚厚的木板,不时有人从另外的洞中,将木板用绞盘递进洞中。
整个大营,宛如一个热闹的工地。
吴安国仔细观察着一切,在心裏暗暗估算着地道的规模,伐木、运输的人数,又仔细清点了负责守衞的人马。
“守衞的人马当在两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吴安国得出了大概的结论。地道的规模很大,仅仅从外面来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构造,自然无从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过地道进城还是烧塌城墙,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吴安国都相信,在地底作业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潜伏了约一个时辰之后,因为绥德城外激战而警戒起来的夏军看起来似乎稍稍有所放松。为了方便运输,营门终于又被全部打开。
吴安国沉吟了一会儿,轻轻走到指挥使山裕跟前,低声耳语了数句。
山裕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亲自领了五十骑,悄悄离开灌木林。
一刻钟后。
在西夏人运送木材回营的路上,一小队宋军骑兵吆喝而至,他们穿着大鹏展翅背心,手执弩机,肆无忌惮地射杀着运输木材的夏兵。
完全没料到宋军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夏军纷纷丢下木材,抱头鼠窜。
西夏大营很快做出了反应,五百骑兵冲出大营,试图将这些“流窜”而来的宋军杀掉。但是这些骑兵刚刚出营,那些宋军立刻就跑了个不知所踪。
夏军不敢追赶,只得悻悻回营。不料他们刚刚进营下马,这队宋军又出现在途中。待夏军再次出营追赶,他们又马上逃窜开去。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见着伐下的木材无法运至营中,而这边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异常,夏军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不知道宋军的具体人数,西夏大营派出了八百骑兵,兵分两队,向那只捣乱的宋军包抄过去。
那队宋军故伎重施,但是这次,西夏人却没有放弃,而是开始穷追不舍。
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的西夏骑兵。吴安国的脸上,流过一丝诡秘的笑意。不过这笑意稍纵即逝,他沉下脸来,跃身上马,摘起长枪,厉声喝道:“杀!”
“杀!”
猎豹终于向它的猎物发出致命的一扑。
“关营门!”
“神衞营!”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吴安国终于没有给西夏人关上营门的机会,紧随而来的神衞营将数十枚霹雳投弹准确地投掷到营门周围,数声轰隆巨响,门边的夏兵立时血肉横飞。紧接着,硝烟尚未散尽,宋军的弩箭,便已经射进西夏营中。
吴安国平端着长枪,率先冲入西夏大营。在二百余铁骑的践踏之下,西夏营中立时一片人仰马翻之声。数不清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成了箭下鬼、枪下魂。
紧随其后的神衞营也不甘落后,他们四处扔掷霹雳投弹,到处纵火,那堆积如山的木材正好成为神衞营的材料,一时间,西夏营中火光冲天,炸声隆隆,再伴随着人类的惨叫、战马的悲鸣,整个大营,似乎都被掀翻了。
夏军人数虽然远多于宋军,却苦于没有集合在一起,只能各自为战,抵挡闯入营中的宋军。但这根本无法阻挡宋军的前进。
吴安国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冲至第一个地道井口之前,一枪挑了两个守在井口旁边的夏兵后,拔出腰刀,将绞索斩为两断,不做任何停留,又策马冲向第二个井口。
察觉宋军意图的夏军疯了似的冲上来,奈何人数太少,根本无济于事,只能与宋军缠战在一起。
而紧紧跟在骑兵后面的神衞营却趁着这个空当,将一个个装满了石油的葫芦不要本钱般地扔进井中。然后轻轻往井丢下一个火折——扑的一声,大火在一个个井口点燃,顺着铺满地道的木材,向深处燃烧进去。
在地下作业的夏兵突然遭此横祸,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底之下,已是惨不忍睹。
而神衞营似乎还不放心,又将数以十计的霹雳投弹同时丢进井口,数声巨响过后,只觉地面一阵摇动,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夏兵,就此全部或被烧死、或被熏死、或被闷死,无一人逃出生天。
眼见目的达成,吴安国便即下令撤退。
但眼睁睁见着近千袍泽惨死的夏军,又如何肯放过这群宋军?
夏军中被编在一个部队的,都是同族,血脉相连,这时候全都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恨不能将这些宋军生食。为了阻止宋军撤退,许多夏兵不惜与宋军同归于尽,他们用身体扑,用拳打,用牙咬。瞅见西夏人扭曲的面孔,连吴安国都感觉到一阵心寒。
神衞营创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一百余名神衞营士兵最终没能够回到绥德城,许多神衞营战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衞营的骡马也损失了大半,虽然器械因为携带较少,没有损失,却有超过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雳投弹以及两枚“炸炮”被西夏人缴获。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西夏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地底下会突然发生爆炸了。这次偷袭战,吴安国能够率领余下的一百多云翼军与九十余名神衞营士兵生还,也是因为他事先设下炸炮阵,这才挡住夏军的追杀。
这一天的战斗,史称“绥德逆袭”,在下午结束。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战斗的结果,是夏军的伤亡超过两万人,梁永能通过地道攻城的计划化为泡影,将领、大小头领战死者超过三十人,其中还不包括因为被吴安国偷袭成功,事后被秉常斩首的五名将领。而宋军方面,云翼军第三营与第五营永远从宋军的编制中消失了,宋军伤亡达到五千余人。战斗过后,云翼军能够继续作战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整营的编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营都指挥使以下),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连“小隐君”种古,也是身中三箭。
这次战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胜利者都是宋军。云翼军的骁悍可以说让西夏人刻骨铭心,夏军的士气受到严重挫折,悲观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虽然没有解围,但是西夏人之后却连续三天没有攻城。
而接下来双方的攻守,实际上也变得毫无意义。
西夏人实际丧失了攻克绥德城的信心,只不过为了面子、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没有退兵。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宋军玩了一个预定的小动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队挡住了两支看起来似乎是想增援绥德的宋军,所以,直到此时,西夏人依然相信,战争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绥德城他们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绥德城的宋军,此时也无力进行任何反击。
战争进入僵持阶段。
当然,这也正是种古与刘舜卿所盼望的。
时间又过去了十天。
西夏御帐。
“陛下,我们该撤军了。”当着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众人觉得脸上无光的建议。
“国相以为如何?”秉常侧过脸去,询问梁乙埋的意见。
梁乙埋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陛下,臣以为不若再给梁将军一次机会。”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他知道再攻下去已无意义,但是当面和梁乙埋做对,对他来说,更不可能。
“臣以为,再攻三日,若是无功,不若明春再来。”梁永能谨慎地说道。这实际上是一个折衷的办法,所谓的“明春再来”,自然是一句面子上的话。
禹藏花麻却在一旁冷笑道:“天气渐渐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陛下,臣亦以为当速速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声,道:“有何危险可言?宋军尚有何能?”
“万一下雪,只恐你我皆为所擒。”禹藏花麻并不怕梁乙埋。自谅祚以来,吐蕃与西夏虽然冲突不断,而且吐蕃也倾向于宋朝,但饶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拢的对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领,又是驸马,自然没必要讨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地说道,站起身来,向秉常说道:“陛下,臣愿亲自督战,再攻绥州!”
秉常见梁乙埋如此豪气,不由击掌赞道:“好!朕便看看国相领兵的風采!”
李清与禹藏花麻对视一眼,嘴角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嘲讽之意。
此时,西夏御帐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焕面对绥德城,负手而立。
昨天晚上绥德城中燃放的烟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文焕知道,那些烟火的意思,与宋军大肆张扬说是庆祝种古康复不同,其中绝对有更深的含义。
许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观赏绥德上空那花样百出的烟花——这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次的。但这些西夏人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烟花,足以致命。
文焕收回目光,环视身边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