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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权柄 阿越 2900 字 3个月前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便愣住了。这个女子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他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个小村庄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石越很快压抑住想走近几步的冲动,彬彬有礼地说道。他很想亲切一点,但客气的语言后面,却是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语气更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僵硬。

但是李清清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笑吟吟地起身,望着石越,笑道:“奴家虽在边陲偏僻之地,亦早闻石学士之盛名,数年以来,每日只恨无福相见。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死罪。”虽然口称死罪,但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当时歌妓地位甚低,较之奴婢亦远远不如。石越心伤楚云儿之死,在朝廷时,曾经数度建议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却一直未被采纳。此事天下人甚少知闻,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这时候见着李清清如此大胆,石越与潘照临、侍剑都不由暗暗称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觉到几分楚云儿的風采。不过李、楚二人却并不相同,楚云儿外柔内刚,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一口秦腔,显得非常豪迈。

石越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古琴上轻轻抚摸着,口中却问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说有退兵之策?”

“有一雕虫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说道。

“愿闻其详。”石越心中其实未免将信将疑。

“这几日西贼在城外骂阵,奴家亦略有耳闻。”李清清抿嘴笑道,却不继续说,只是用一双妙目,大胆地凝视石越。

石越顿觉尴尬,两军对垒,自然骂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这其中不少话题,都是涉及石越的隐私,比如骂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骂石越与楚云儿有旧却坐视其死,又骂石越与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咏于死境——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会因此而勃然大怒,中慕泽之计,但是若当面被人提起,却也会觉得有几分恼怒。须知这种闺闱之事,最易被谣传,而流传出去,实是颇损令名。

李清清见石越如此,心中更觉有趣。她早闻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试探,须知这样的话题,若是别的官员被一个妓|女提起,难免不会恼羞成怒,说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也是冒了风险才说出来。但是石越虽露出尴尬之色,却毫无迁怒之意,久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觉得这个石学士确实与众不同。忙笑道:“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西贼能造谣辱骂,难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们的污秽事吗?奴家十三岁入勾栏,环庆与夏国接壤,往来客人说起西夏的阴事,却也不少。”

听她这么一说,石越与潘照临都笑了起来,连侍剑亦不禁莞尔。只觉得这个女子十分有趣,却也过于天真。“难道骂几句隐私,便能令西贼退兵?”

李清清也知石越不信,笑道:“学士可知西贼的统帅是何人?将领又是何人?”

“统帅是仁多澣,将领是慕泽。这又有何相干?”

“学士可知这仁多澣实是仁多族的族长,一向亲附夏主,颇为梁乙埋所忌?而慕泽不过一降将,在夏国立足未稳。”

“那又如何?”话说到这裏,石越不由心中一动,转目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的目光亦正好投向自己。

“夏国如今实是女后当权,梁太后淫|荡不堪,有许多丑事,都难以宣诸于口。若是将这些丑事一一骂将出来,学士以为仁多澣与慕泽当如何?”李清清笑道,“这些事情,在大宋流传,自然无关紧要;在西夏私下流传,亦是无关紧要。让旁人听见,亦可能是无关紧要,惟独是让仁多澣与慕泽听见,却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

玩弄这等阴谋权术,人性心理,潘照临最是得心应手,此时听李清清提起,潘照临已不禁击掌赞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会如何想,仁多澣与慕泽都不能不惧。这是数万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都知道仁多澣与慕泽知道了梁太后的阴事。虽然除去此二人亦不过是欲盖弥彰,但是总好过放任此二人逍遥自在,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仁多澣纵然是仁多族的族长,亦不能不疑惧;而慕泽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虽然未必因为此事便要杀仁多澣与慕泽泄愤,但以仁多澣与慕泽所处之地位,却不能不怕。”李清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奴家相信,经过此事,仁多澣绝不敢再一个人去兴庆府。”

“只可惜这等毒计用多了便不灵。”潘照临充满恶趣味地感叹道。

这一刻,石越竟然开始替仁多澣担心起来。不过,对于真实的效果如何,石越依然将信将疑——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对自己一方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侍剑,速请丰参议与贾、张二位将军前来商议。”石越当即向侍剑吩咐道,一面站起身来,向李清清恭恭敬敬地一揖,谦声道:“无论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庆州百姓向姑娘道谢。”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会如此,慌忙避开这一拜,敛衽还礼:“不敢。学士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家一介女流,能有报国的机会,是奴家之幸。”

一天之后。庆州城外。

西夏中军帐中,仁多澣眯着眼睛,倨坐帅椅,听一个书记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书信:“……将军向怀忠义,而今夏国牝鸡司晨,权臣当道,此越窃为将军所忧者。使将军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佞之害;便立功于外,亦不免招致梁氏之忌!将军处此两难之地,虽忠臣义士,不暇谋身,然则将军欲置夏主于何地?使夏无将军,兴庆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国与夏,本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澣轻轻挥了挥手,书记忙将书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却听仁多澣笑道:“这是石越劝我退兵哩。”此时站立在中军帐中的寥寥数人,尽皆是仁多澣的心腹,他说话也并无顾忌。右手轻轻摩挲着刀柄,一面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若要攻克庆州,眼下来说,也并非没有办法。”说话的人是清远军守将嵬名讹兀,与梁氏一向不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嵬名讹兀迟疑了一下,说道:“石越亲自坐镇庆州,而宋军兵力却如此之少,那么宋军主力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绥州。”众将对嵬名讹兀提出如此常识性的问题,显得非常的不屑。须知平夏城距此不远,战报还可以互相通报——虽然只是许多天以前的战况,但是也可以断定,平夏城的兵力也并非是宋军主力。

嵬名讹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澣,说道:“不错,正是在绥州。但这意味着什么,统领可曾想过?若末将猜得不错,宋军早已知道我军三路进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军主力将会进攻绥州!”

听到这句话,连仁多澣都不由一震,一双眼睛瞬时睁开,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细?!”

“这个末将不敢妄言。”嵬名讹兀缓缓摇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话中的语气,摆明了是说有没有宋军的奸细都不关他屁事,“要紧的是,平夏城梁乙逋占不到便宜,绥州只怕要吃大亏,换句话说,三路大军,惟我们这一路能胜!”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几个将领都兴奋起来。

但是仁多澣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两路皆败,惟独统领得胜!”嵬名讹兀嘿嘿笑道,“这可并非好事。况且万一宋军狗急跳墙,我军也免不了损失惨重。眼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的,不可预料的事情太多。一旦我军损失稍大,这场胜利,只怕会成为催命符。”

他话说到这裏,仁多澣已经是了然于胸。如果出现两路受挫一路独胜的情况,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梁乙埋,就只会激化双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会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军中出现威信很高的敌人。石越的书信,虽然是说辞,但是说辞之所以能游说人,却正是因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拥护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书信——那还是在环州之战前写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话,与石越说得几乎是一般无二。

仁多澣惟一不知道的是,身为清远军守将的嵬名讹兀,这两年来收受的大宋职方馆的金钱与物品贿赂,总价值至少超过八千贯!仁多澣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来。攻不攻庆州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退兵,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况且军中还有一个让人生厌的降蕃慕泽……他刚刚想到这裏,便听一个将领说道:“但是现在退兵也不成,更会落人口实。况且还有慕泽那个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个降蕃而已。”嵬名讹兀阴恻恻地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股杀气。

仁多澣思忖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澣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澣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更没必要在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留着这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澣在心裏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次日。

慕泽踌躇满志地踏进中军大帐,他这两天都是不眠不休地亲自率军堵河,想到数天之后,庆州城就会成为泽国,而生擒石越这种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泽连走路都觉得有点飘。尽管此时庆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还好端端地待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泽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仁多澣高倨帅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帐中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古怪,好像,好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慕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去摸佩刀,不料却摸了个空。这时候他才想起进帐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泽,参见统领。”感觉到危险气息的慕泽一面抱拳行礼,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帐中的反应。这时再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部族的人马保持戒备也来不及了。

然而,出乎慕泽的意料,仁多澣的笑容十分的温暖:“慕将军辛苦了。”

“不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