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太过分了吧?”与其说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说他是心存畏惧。那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仿佛看破了这一点,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险,绝不能成伟业。”
“……”
“陛下虽然心存仁善,但只恐太后与国相不这么想。”李清的声音充满诱惑,“若要改行汉法,一定要罢免国相,使太后不再干预朝政;而要罢免国相,使太后归政,不用武力,绝不可能实现。如今国家虽逢大败,但是却使梁氏失国人之心,而忠义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护驾入京。今内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澣,兼得深晓宋朝制度之文焕,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决断,国家虽败,不足为忧,此不过复兴之基。若陛下迟迟不决,误此良机,则时机稍纵即逝,日后只得追悔莫及。”
秉常眉头紧皱,沉吟良久,心中亦颇难决断。终于,秉常迟疑道:“以子幽母,毕竟大碍人伦。莫若效郑伯克段之事,使其先败露其迹……”
“陛下,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又如何可以效法?!”虽然明知道夏主心中的畏惧,但是李清也无可奈何,御围内六班直只会听从皇帝或者太后的命令,若没有这支武力的支持,任何政变都只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的局势,即便有皇帝的旨意,还需要用一点心机才能完全支配御围内六班直,何况没有皇帝的支持?
李清只能努力说服秉常:“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陛下不忍,必为奸人所害。”
“容朕三思。”
李清无奈地在心裏叹了口气,道:“陛下不能早做决断,迟必生变。”
在真正要紧的关头,果断地做出正确的决断,这种才能,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宋军对横山的军事行动日益频繁,但是西夏却没有力量去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宋军一步步抢占原本属于自己控制的要地。兰州方向的夏军统领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想抢劫一番宋朝的边境,却被王厚事先侦知,几乎把这支夏军打得连牙都找不到。西夏人损失了几百人后,便再也不敢招惹王厚。
不过除此以外,双方便没有大的军事冲突了。宋朝似乎无力继续西征,而且也露出了议和的迹象——互市虽然没有恢复,但是私贩入境的宋朝货物却有增无减,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与绢布,涌入仁多澣控制的地区,再被转运至西夏各地,物价上涨的趋势很快就得到抑制。兴庆府虽然明知道仁多澣必然与宋朝边将有私下的交易,但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仁多澣不是好惹的,而且西夏的的确确需要宋朝的货物。
基本上,西夏人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梁太后与秉常一致同意,趁着宋朝皇帝赵顼的生日,再次派遣使者去宋朝,以祝寿为名,向宋朝表达称臣之意,并乞求正式重开互市,以进一步缓和双方的关系。
这原是西夏人用了一百年的老伎俩。
不过,在四月十日宋朝的同天节到来之前,西夏国首先迎来了另一位使者:大辽北院枢密副使兼侍衞司徒衞王萧佑丹。
以萧佑丹现在的身份,亲自出使西夏,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方面固然反映出辽主对这次出使的重视,让西夏人受宠若惊;但另一方面,却也让西夏君臣十分尴尬——因为夏国国王同时也接受辽国的册封,所以在理论上,秉常的地位要低于已被封为衞王的萧佑丹!萧佑丹见夏主秉常时用什么样的礼节,足够让西夏的官员们伤透脑筋了。因为这已经不是萧佑丹要不要行礼的问题,而是秉常要不要行礼的问题。
若在以往,西夏一定会婉言谢绝辽国派出如此不恰当的人选。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别说西夏人不敢拒绝,即便他们敢拒绝,在时间上也来不及——因为西京道的大部分地区被杨遵勖控制,而上京道与西夏国北方多沙漠,双方的往来十分麻烦,所以一切只能便宜行事,根本无法往来商定一切细节后再成行,于是,当西夏人知道辽使的身份时,萧佑丹一行已经到了黄河边上——这已是在西夏国境之内了。
“大王远来辛苦。”负责迎接萧佑丹的,是梁乙埋之子梁乙逋。
萧佑丹这次出使西夏,的确称得上是“远来”,他绕了一个大弯,从西京道防范较薄弱的地区,进入阴山山脉,再越过阴山,进入西夏境内,沿黄河而至兴庆府北面的定州。在路途上,便耗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还称得上是非常顺利了。
不过这一趟出使,再辛苦再麻烦,也是必要的。
“有劳梁将军远迎。”萧佑丹笑着抱拳回礼。他早已知道梁乙逋的身份,自是丝毫不敢怠慢。
“自定州至兴庆府,不过一二日路程。驿馆早已安置妥当,请大王先在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不迟。”梁乙逋说罢,又笑道:“在下久仰大王威名,早想向大王请教骑射之术。到了兴庆府后,只怕再无机会从容受教,还盼大王成全。”
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梁乙逋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萧佑丹笑道:“岂敢,若能与梁将军切磋,亦是一大快事。”
梁乙逋大喜,笑道:“谢大王。大王请!”
“梁将军请!”
当晚,梁乙逋便在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定州驿馆替萧佑丹接风洗尘。
不过梁乙逋并未向萧佑丹请教什么“骑射之术”,而是双方在铺着蜀锦,挂满彩绫的大厅中,饮酒赏舞,兴高采烈地玩着投壶。
萧佑丹文武全才,又自负谋略,常自以为张良、陈平不能过。他辅佐辽主登基,稳定政局,改革弊政,平定耶律乙辛,使辽国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如他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真正看得起梁乙逋?不过他深知梁氏在西夏的地位,此番出使西夏,虽不过是想约夏国夹击杨遵勖,或至少令西夏保持中立,以助辽主顺利统一全境;但从长远来看,却是希望可以联夏制宋,所谋者深远。
宋朝亡夏之意,辽国君臣可以说是洞若观火。但今日之宋,已非昔日可比。虽说辽国也呈上升趋势,但毕竟是内乱之后,元气受损。若公然挑衅宋朝,不说无此实力,还会使宋朝有借口公开帮助杨遵勖。因此宋朝对夏用兵,辽国虽有唇亡齿寒之惧,却也不敢不谨慎。
因此,或明或暗地帮助西夏,以牵制宋朝,让辽国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国力,便成为辽国君臣的共识。所以辽主才会派遣萧佑丹这样身份的人物出使夏国——萧佑丹既是辽主心腹之臣,本身又智识出众,兼之身份尊贵,在双方往来不易的情况下,辽主可以放心地让萧佑丹全权决定对西夏的一切事宜。
萧佑丹使夏之前,便已通过种种途径,略略了解到西夏国内的政治斗争——西夏国内不存在“亲辽派”,划分西夏的政治势力,只能以其对宋朝和西夏国王的态度来区别。而二者在某种程度是重叠的,即对宋朝表示出艳羡的思想,愿意亲宋的,往往便是支持夏主亲政的;敌视宋朝的,往往便是支持梁太后的。
萧佑丹自知以一介使者,绝不可能改变西夏的政治版图,惟一成功的可能,便是给予梁太后一派支持——有时只需要是口头上的便够了,以得到梁太后与梁乙埋的认可。
所以,梁乙逋主动示好,萧佑丹便已从中嗅出了一丝味道。与梁乙逋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对自己的使命,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下听说大王曾经出使过南朝,还曾见过石越?”梁乙逋看起来已经有点醉眼迷眬了,他一手搂着一个美女,投出去的筹已经没有一支能中的。
萧佑丹笑道:“那已是几年前的事情。”
“那不知大王觉得南朝如何?石越又如何?”梁乙逋说一句顿一下,打一个嗝,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是萧佑丹却不能不怀疑他随时可能倒下去。
“南朝繁华之地,不过民不习战,看似庞然大物,其实弱点甚多。”萧佑丹故意不以然地说道,“石越虽然了不起,但亦不可能有逆天之术。”
不料梁乙逋却摇头道:“大王只怕是看走眼了,宋军之悍勇,不可轻视。”他虽然没有打败仗,但与宋军苦战,却也颇吃了不少苦头。
“那不过是战不得法。”萧佑丹故意道。
梁乙逋顿时大不乐意:“如何是战不得法?”
“南朝素来善守城,善阵战,若他们据城而守,列阵而战,取胜当然不易。贵国一向作战过于依赖铁鹞子,喜用骑兵冲锋。却不知骑兵运用之妙,只在其快捷。”
“请大王赐教!”梁乙逋虽然酒醉,倒还没失了礼数。
萧佑丹笑道:“敌列阵东向,吾击其西;敌列阵南向,吾击其北。此是骑兵之妙。若敌军强,阵列齐整,我便远遁之。待其不阵不列时,吾再击之。又我契丹骑兵,首重射术,举刀冲锋,不过旁伎尔。”
但梁乙逋心中其实也不是很看得起契丹骑兵——毕竟上次夏军击败契丹,还没过多久。不过萧佑丹所说,却也有一定的道理。此次夏军败在宋军手中,除了宋军似乎早有防备,准备充分外,吃的最大的亏,便是与宋军正面决战。骑兵的机动性几乎一点也没有发挥出来,而骑兵冲锋陷阵的招数却又被宋军破掉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梁乙逋自失地摇了摇头,又喷着酒气笑道:“大王不愧是上国名臣。受教了。”
萧佑丹笑笑,举起酒樽,二人笑着对饮了一杯。
梁乙逋用手抹了下嘴,忽然藉着酒意,又笑问道:“不瞒大王,大王此行之意,在下也早有听闻。在下斗胆,敢问大王,既要敝国与上国一道夹击杨遵勖,却不知事成之后,能许敝国什么好处?”
萧佑丹万万不料堂堂西夏国相之子,居然会在外国使者面前有这样粗俗无礼的举动,要知道契丹虽是所谓“蛮夷”,却一向自诩为文明之邦,对礼仪素来看重,其国与宋朝交聘,虽然有时也自居大国强者,经常会有蛮横无礼之时,但种种繁琐礼节,却是从来都不会缺一星半点的。而其国大部分的贵族,谈吐举止,也是十分文雅。像梁乙逋这样粗鲁的举动,在外交场合,很可能就会被解读成对本国的一种侮辱。萧佑丹此时虽然不至于立即翻脸,心中却也是鄙夷之心大起。
“好处?我大辽灭掉杨遵勖之割据,对贵国便已是最大的好处!”
梁乙逋不由愕然,道:“上国消除割据,于敝国又有何好处可言?”
萧佑丹撇撇嘴,冷冷笑道:“梁将军还在梦中吗?夏国转瞬便有亡国之祸!”
梁乙逋眼皮一跳,却借酒装疯,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敝国虽小,却安若磐石。”
“梁将军果然如此以为?”萧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梁乙逋的眼睛。
梁乙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干笑道:“敝国虽逢大败,但南朝若劳师远征,却未必有多少胜算。”
萧佑丹凝视梁乙逋良久,才缓缓移开目光,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是本王白走一遭,两国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梁乙逋不料萧佑丹这般回答,呆道:“大王何出此言?此事尽可从长计议。”虽然对辽国他从来不抱任何幻想,但此时与辽国结盟,对于稳固他梁家的政治地位,甚至是稳固西夏的军心民心,都是极有好处的。只不过,梁乙逋以为萧佑丹千里而来,显然是有求于西夏的,因此才想装疯卖傻地试探。
萧佑丹冷笑道:“梁将军果真以为我大辽对杨遵勖没办法吗?杨氏将死之人,不过在西京引颈待戮而已。有贵国相助,吾能平之;无贵国相助,吾亦能平之!我大辽收复西京道,消除割据,实是对贵国有益——将军试想,若能平灭杨氏,则辽夏连为一块,互为呼应,南朝虽有兼并贵国之心,但却不免要投鼠忌器。若是杨氏不平,是使南朝可以为所欲为也!”
“大王所言甚是。”不知不觉间,梁乙逋便心甘情愿地掉进了萧佑丹的圈套中。
萧佑丹向梁乙逋欺了欺身子,又沉声道:“况且,当今之势,纵是夏国无眉睫之祸,但将军一族,却只怕是祸不旋踵!辽夏结盟,于将军一族,有百利而无一害。”
“吾家又有何祸?大王言过其实了。”梁乙逋不自然地笑道。
“与南朝屡战屡败,国中岂无怨言?夏主岂无失望?”萧佑丹虽然对西夏国内的情况知道得并不多,但他据理推测,却全部中的。他观察梁乙逋神色,知道自己说中,又继续道:“假使夏主为碌碌无为之庸君,则不必论。但若夏主意欲有为,岂会无他想?设使国中再有嫉恨梁氏之辈,则谓无腹心之祸,只不过自欺欺人之语!”
一席话说得梁乙逋毛骨悚然,连酒意也消了几分。他并非没有危机感,但是毕竟念及本族内有太后之助,外握兵权,足以震慑异己。所以担心也十分有限。此时听萧佑丹说起,再细想国中形势,顿觉危机四伏。
“若果真能与大辽结盟,则不仅可使国相威望大增,亦可震慑群小。”萧佑丹傲然道,“纵果有谋反叛乱之事,我契丹之威名,足以使贵国大部分首领懂得自己要选择哪一方!”
梁乙逋心中大以为然。但是他也深知,若是一点表面的好处也捞不到,便要冒着激怒宋朝的危险,这般便宜帮辽国打仗,在国内只怕也交代不过去。他望了望态度强硬倨傲的萧佑丹,一时间竟是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