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1 / 2)

新宋2·权柄 阿越 10182 字 6个月前

梁乙埋的国相府,是兴庆府除王宫以外最大的建筑群。整个相府占地数百亩,有三道厚实的院墙,高耸的箭楼,以及丰富的仓储,还有超过千人的家兵,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墙之内,则有百千楼阁,高下参差,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金碧辉煌。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是这“塞上江南”少有的园林。此时因天近严冬,普降大雪,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盖,更见一番别样的风致。只是梁乙埋虽是汉人,但却是在西夏出生长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日都要将园中积雪打扫干净,做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将几株珊瑚树置于园中各处,使得好好一座园子,变得不伦不类,让人忍俊不禁。只是来往相府之人,要么本身便不通风雅,反而羡慕梁氏的豪富;要么不敢得罪梁氏,只装作视若无睹。梁乙埋于是浑然不觉,反而颇为自鸣得意。

不过梁乙埋虽然粗俗无文,但却是精于权术。早在夏主秉常开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觉到可能的危险,开始称病不朝,长期居住在这园中不出。但是对于朝中局势,却是洞若观火。“大安改制诏”颁佈后,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试探夏主的决心,不料夏主竟出乎意料的狠决,当殿便将野利拿三人处死。这无疑是给了梁乙埋一记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党羽虽然一时被夏主吓住,但回过神来之后,便纷纷前来国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对策。

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连哄带骂,方将这些人暂时镇住。

打发了这些党羽之后,梁乙埋开始认真考虑起目前的局势来。

自从绥德之败以后,他在西夏国中的威信便日益减弱。以外戚控制国政,在西夏这种实力派林立的国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断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转移国内矛盾,缓解国内对梁氏独霸朝政,治国无能的不满。并且通过战争,牢牢把握兵权,使反对派不敢轻举妄动。但绥德一败,西夏国力大损,国内对他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昔日被压制的反对派,声音与胆子也一并增大——若在以前,借给仁多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派兵入兴庆府!这样潜在的力量,散布于兴庆府与各地。乃至于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领,在梁氏强大之时,并不敢有他想,但此时对梁乙埋的支持也变得犹疑起来。这些人一向只会追随强者。

如若秉常在当时果断一点,趁兵败时拿他开刀,他梁氏一族,此时有可能已在鬼门关相聚——不过当时秉常也有他的疑惧:梁氏一门两后,朝中党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战的梁乙逋还控制着一支精兵。但饶是如此,当时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稳固的时期。因此梁乙埋才会长期称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价,要和辽国交好,借此稳住脚跟,并且迅速地再次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门在西夏国中立足的根基,依赖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与对兵权的掌握。

此时梁乙埋基本上已经稳住阵脚。但是他也知道,此时的情势,与兵败绥德之前,已然大不相同。绥德兵败导致梁氏势力的削弱,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国中,上至各路“诸侯”,下至普通将士,对梁氏衷心拥戴,特别是对他梁乙埋衷心拥戴的,已经非常的少,而不满的却在增加。只不过梁乙埋身兼国舅与国丈两层身份,一门两后的地位,加上经营十数年的积威,掌握兵权的实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还能够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许算不上一个智者,但是精擅权术的他,对于这些潜在的变化,却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成为胜利者,他依靠的,也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势,本来已经相当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变,形成了一种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但在这个时候,夏主秉常颁佈了“大安改制诏”,这个微妙的局势,注定要被彻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于一种本能,非常谨慎地应对着即将发生的变化。毕竟现在的西夏,已经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时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诏”,其实迎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期望。有实力与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机会掌握权力;而关心时政的贵族酋长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盼望着变化,盼望西夏能中兴,虽然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想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会的下层,则希望减税,并变得厌恶战争——哪怕是一个纯游牧民族,战争也不会只带来好处而不带来麻烦的,更何况西夏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国家,长期的战争,给社会下层带来的痛苦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给敌人造成的痛苦。战争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层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众却要承担赋税加重,生产之主要责任由妇女老幼承担等种种恶果。“大安改制诏”的颁佈,至少在精神上,给了这些人一个希望。

梁乙埋虽然并不能准确地把握住国人的想法,但是他却能直觉般地意识到一些东西。更何况有些情况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义的名分。

这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梁乙埋权力的合法权便是因为他依附于这种大义的名分之上。一旦他失去这种名分,国内立时就会大乱。即便他并非通晓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军中、国中的威望,一旦黄袍加身代周,也会面临着叛乱。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实力三者无一样比得上宋太祖,别说禅代,哪怕擅行废立,也一定意味着内战的开始。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朝在虎视眈眈。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住秉常。否则,远的不用说,耶律乙辛就是前车之鉴。辽主不过是太子,耶律乙辛还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却是西夏国王,先帝谅祚惟一的儿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势力会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彻底玩完。梁氏权力基础是依附于西夏王权的,他梁乙埋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断地自言自语着。理清思绪之后,他才惊觉,局势之复杂微妙,更出他预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兴庆府吗?在某一瞬间,梁乙埋甚至有点怀疑,若是秉常亲自率军,究竟有多少原来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内的部队,在那时候会动摇、观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这种胆识吗?梁乙埋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从之前来看,他绝无这种胆略;但若从他在大殿诛杀异己来看,却又似乎不无可能……

“终须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终于咬着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来人!”恢复平静之后,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声喝道……

数日之后。

西夏王宫。

夏主秉常正与李清、禹藏花麻、文焕以及几个大臣商议着改制之事。在众人当中,李清表面上看来最平静,但是内心却最为激动。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并且为之感动。睿智如李清,亦不免于此,身着汉袍的李清,竟时时有一种回归故国的错觉。许多年被人有形无形地歧视,在穿上汉袍的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补偿。因此,在议事之时,李清竟然几度失神。

如是几次之后,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时,秉常终于发觉了李清的异样。

“李将军?”

李清几乎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应道:“臣在。”

“卿无碍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

李清见连文焕与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侧目而视,不由大觉尴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谢陛下关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虑一些事情。”

“哦?是何事值得如此?”

“臣在想,改制诏颁佈有些时日了,各地统军、头领、节度使、知州的态度,也应当明了了……”

秉常点了点头,却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

文焕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兴庆府附近,要么是梁国相门下,要么心存观望。待沿边几个军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递进来了。后至之诛,他们岂能不惧?”

“状元公说得是,我曾听过这‘后至之诛’四字,似是个典故吧?”秉常点头称是,又感兴趣地问道。

“确是典故。说的是大禹大聚诸侯,有最后至者,即斩之,以立威天下。陛下改制,当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焕朗声说道,全然不顾李清已经微微皱眉。

秉常却连连点头称是,赞道:“大禹为上古圣王,果然值得后世效法。他斩了后至者,从此他若有征召,则诸侯自然无不争先。其能成千秋之业,岂是偶然?!”

文焕笑道:“陛下闻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

秉常听到这话,更加高兴,笑道:“今我等改制,亦当效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员知道害怕,则自然令行禁止,改制可成,中兴可期!我日前诛杀野利诸人,正是为此!”

李清在心裏叹了口气,正要劝谏,方待开口,却听到一人冷冰冰地厉声说道:“若是我不肯着汉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给我‘后至之诛’?!”

伴着这声音,内侍尖锐的唱礼声响了起来:“太后驾到——”

众人连忙跪倒迎驾,齐呼:“太后千岁!”

李清偷眼打量,却见梁太后满脸怒容,正盯着夏主秉常与文焕,似乎恨不得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一个内侍则满脸尴尬地侍立在身后,显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传,结果却被梁太后听到这番议论……李清又将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两道锐利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他连忙低下头去。

却听秉常站在那里,赔着笑说道:“母后说笑了。”

“我可不会说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又说道:“在朝中连诛三个大臣,我还敢说笑吗?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杀伐果断!”

“那三人违抗君命,原也该杀。”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回话。

“果然不愧是一国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长大了,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原也不必把我这个老妇放在眼中。‘原也该杀!’哼!”

“孩儿岂敢。儿子这也是为了祖宗基业。”

“若果真为了祖宗基业,便不当如此草率!”梁太后厉声斥道:“我们本是胡人,穿着这汉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样的话,我已和皇帝说过很多遍——这汉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后,大夏便无可战之兵,党项有灭族之祸!当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训,你便一点也不记得吗?”

“太后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时,北魏强盛一时,北魏之乱,是因为他儿子不争气,祸生萧墙而招外侮,否则尔朱荣之流何足成事?这如何能归咎于孝文帝改制?”文焕伏在地上,沉声反驳道。

“你是何人?!敢这般和我说话!”梁太后盯着文焕,骂道,“都是你们这帮奸臣惑君乱国,把好好一个皇帝带坏了。”

“太后……”禹藏花麻小声唤道,想劝解几句。

梁太后却早已开口骂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劝皇帝走正路,也要跟着他们胡来吗?你可也是胡人!”

禹藏花麻连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再说话。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指着文焕,冷冷说道:“这人是宋朝降将,无父无君之徒,岂可倚为腹心?来人!立刻将此人赶出宫中,从此以后,若见此人踏入宫中一步,便取他头来见我!”

“母后!”秉常急道,“文焕确是忠臣,绥德之时,他有救驾之功……”

“正是念他救驾之功,才没有立斩他。”梁太后的话里,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又望着秉常,道:“皇帝亲政了,爱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你。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来了,终不能丧在外人之手。嵬名荣是几朝的元老,忠厚可靠,这御围内六班直,自今日起,划出一半归他直接统领。他本是御围内六班直的老统军,让他指挥,也指挥得动。”

“这……”秉常与殿中众人,听到这话,连脸色都变了。

梁太后环视众人一眼,冷笑道:“难不成还有人离间我们母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夺兵权不成?”

“孩儿绝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

“御围内六班直,你母后我当年也指挥得动!我若真要夺你兵权,一道手书,便能将六班直全部调走,用不着这么扭扭捏捏。我是信不过你身边这帮人!”梁太后目光逼视秉常,其中竟隐隐有几分嘲讽之意。不过梁太后这话也不算吹嘘,她不比一般女子,带兵打仗,权谋手腕,无一样没做过。以西夏宫廷斗争的血腥,其胜利者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秉常在梁太后的逼视下,终于无视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缩了,“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说出这句话,秉常身子一软,几乎感觉要瘫了一般。李清等人,脸色尽皆如锅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举手之间,便夺走御围内六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权,虽说这部分武力本来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得动的,但对于李清诸人来说,始终是一次巨大的挫败。而文焕被梁太后一句话就赶出王宫,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着秉常,究竟谁才是这座王宫真正的主人!但让人奇怪的是,一向坚决反对改制的梁太后,这次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表现出了一点态度软化的迹象。不过,这一点,对于被挫折感笼罩的秉常等人来说,却没有注意到。

踌躇满志的秉常,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这个时候,兴庆府的严冬,似乎都成了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这种沮丧看起来只是暂时的。

很快,仁多澣就给秉常打了一剂强心针。在“大安改制诏”颁佈一个月内,以仁多澣为首,四五个实力派的军司统军,以及部落首领,陆续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兴庆府。有了做第一个的人,许多人对梁乙埋的顾忌就少了许多,后面陆陆续续,各军司的统军们,全部送来了支持的奏折。

终于,在大安四年快要过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诸侯”们,也许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机,也许是出于恐惧“后至之诛”,担心野利拿等人的命运在自己身上重演,总之,是一个不落的表达了他们对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义上,终于成为了“顺天下之望”!

时间永远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宁十一年,夏国的大安四年,很快就过去了。宋夏之间的战争,眼看着就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对于善忘的人来说,已经可以忘记他们不想记住的事情;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耻辱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

熙宁十二年的正月,宋朝与西夏,从表面上来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贺正旦以外,双方都是在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着。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后,由鸿胪寺卿正式告知辽使,宋朝决定接受了辽国的请求,双方在对方京城,互设常驻使节,辽国由此成为自高丽国以外获准在汴京常驻使节的第二个国家。这件小小的事情,实际上传达了很多的信息:此时的宋朝,正在渐渐变得比以往更加自信,也更加开放。

不过,此事由鸿胪寺卿来传达,却也意味着对石越主导的官制改革的修订——当年官制改革之时,规定鸿胪寺负责藩属、国内少数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务,而不在朝贡体系之内的国家,如对辽国的外交事务,则归于礼部。这种设置本是石越试图打破朝贡外交的一种尝试,今后的宋朝必将面临更宽广的世界,虽然宋朝当之无愧地处于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只能匍匐于它的脚下,古老的朝贡体系在石越看来,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视你的竞争对手,什么时候都不会错。而宋朝本来就视辽国为平等的“大国”,朝贡体系在这裏已经开了一道缝,因此石越便想巧妙地加以利用。但很快,宋廷就发现了其中的不便:当时与宋朝交往的国家,仅仅只有辽国是宋朝认为可以平等相处的国家,其余诸国,连注辇国这样的天竺强国,都被习惯性地纳入了朝贡体系之内,虽然对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并非大宋的藩属,但传统思维却没那么容易改变。至于对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许多士大夫承认可以与辽国相提并论的近西及泰西诸国<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亚,称为西域,西亚至东罗马帝国称为近西,东罗马帝国以西,则为泰西。"/>,却并未与宋廷发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选择性地忽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礼部主客司就显得特别的清闲,也特别的刺眼,朝野上下几乎一致同意这是一个“冗司”,终于,这个机构在熙宁十二年走到了它的尽头,宋廷首先决定将其事务全部并入鸿胪寺,在一个月后,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虽然石越始终坚持认为,国内之“蛮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将其与辽国通聘并属于一个机构不伦不类,但他也无法阻止这种历史的巨大惯性。在宋廷看来,成为国家编户的“蛮夷”自然可以归入户部管辖,但是那些羁縻州与不向国家纳税服役的“蛮夷”,却只能归入朝贡体系之内,其与藩属不过是程度不同的区别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从来都不是历史的事实,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深入人心,并由此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贡体系。石越一方面沉迷于朝贡体系带来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对南海地区的经营名正言顺,在将高丽与南海诸国纳入华夏圈之时更加顺理成章——因为华夏文明掌握了整个地区的话语权,使得那些当事国都承认朝贡体系是天经地义的,在宋朝拥有足够实力的时候,这种观念带来的优势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能从心理上解除敌人的武装。但另一方面,石越却清醒地知道,哪怕华夏文明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优势,也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便没有自己的尊严。人类文明并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组成,每个称得上“文明”程度的人类社会,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在心理上,你永远需要去正视你的竞争对手,否则,哪怕是再强盛的文明,总有一天,也会在高傲中迷失、堕落,被别人超越而毫不自觉,到那时候,便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古老的朝贡体系,在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石越既想享受它带来的好处,试图保持它的完整性,那么在它之外生硬地另立一个系统,就不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礼部的主客司,甚至连礼部尚书王珪都觉得极其别扭,而且在实际事务上,也造成了相当大的不便与职权重叠,它被裁撤,事实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与务实。所以,连石越也对此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发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宁十一年以前,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的税收,其总和甚至都比不上荆湖南路一个大一点的州,而且因为运输与市场的原因,海外贸易的交易点,海商人们往往也更愿意选择泉州与杭州等城市,而并非广州。这件事情在熙宁十一年终于发生变化,广州的商税在这一年正式超过潭州之全部税收。在广南东路的移民数量虽然有限,但是却带来了更先进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式,使得当地农业也有了一定的进步。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绩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来其高陞指日可待,但另一件事却影响了这位大人的仕途——为了沟通与荆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广州对商人的吸引力,这位曾大人与薛奕、蔡确合谋,竟然从南海诸岛及注辇国控制的小岛上,掳掠了三千余土人为劳工,用于修葺道路,沟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乡。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广南东路办案的监察御史发觉,一本奏章,让曾布与蔡确各降一级,薛奕削侯爵,成为熙宁十一年下半年震动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着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调动,将狄谘调任广州,曾布调任凌牙门,蔡确调任归义城,而三地的监察虞侯、常驻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监察御史,也因为失职,全部罢职换上新人——这种程度的调动,既是考虑到南海地区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况的官员,又可防止他们在某地经营过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不过由此次调动,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广州最重,其次凌牙门,其次归义城。

而在西北,熙宁十二年的春节,石越与刘庠正兴高采烈看着地图上的驿政网慢慢地延伸,眼见就要遍布陕西大部分地区。而更让人高兴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进展得十分顺利。不过,这种表象的背后,却同样有着残酷的现实。石越将留在陕西路的众多西夏俘虏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级军官和勇武的战士,被石越打散整编入宋朝的禁军——按当时的惯例甚至可以独立成军,这些俘虏会毫不犹豫地向昔日的袍泽挥刀——向朝廷献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编成了一个营的完整编制,派往河北。但为了谨慎,石越还是按自己的习惯,将这些人全部打散整编,老幼派往马监,随军工匠编入作坊,普通士兵则成为免费劳力——当然,名义上不是免费的。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绝了对等交换俘虏的建议,更不会出钱赎买他们,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故乡。惟一的出路,就是在陕西路的道路与水利工程完成之后,他们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块大小不等的免征赋税五年的土地。

无论这些俘虏对宋朝南方的土地有无兴趣,他们都别无选择。石越不过是为了避免御史的弹劾,减少道义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为此来披上一块稍稍温情的面纱而已。陕西路的百姓为了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得到战争带来的这一丁点好处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为了所谓的道义,让这些战俘编成吃白饭的军队,或者便宜各级官僚,成为他们的私佣,却还要征发陕西的百姓来修路通渠,在石越看来,这只是一种伪善。一开始还心存疑虑的刘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释:这些战俘,不过就是没有正式的名号,将薪俸折成了土地兑现的厢军,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与道德都不允许野蛮地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国的百姓。在宋朝,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宋朝市舶司会保留他的财产,想方设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属,让他们来继承这笔遗产。如果是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难死亡的水手与商人,也可以从市舶司得到一笔抚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垄断海路,对蕃商征收高税是一回事,但这种温情脉脉的人情味却是宋朝所独有的。你当然可以把他当成一种招徕海商的手段,但却不可以违背这种道德习惯。石越是深知这一点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虏其实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事情要做得好看。如果他果真严酷地对待那些俘虏,不给他们任何报酬,他必然会面临朝野上下铺天盖地的谴责声。但如果他付了报酬,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哪怕是画饼充饥,事情的实质立即就会变样,人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有时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们自己值得全神贯注的事情。

当“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别是实力派的支持之后,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轻易发难了。但这并不是说梁乙埋会全然不知还手。老奸巨猾的梁乙埋,一方面继续称病隐忍,一方面却指挥党羽,在朝中不断地找出种种借口来阻挠改制。并且,从大安四年的腊月开始,在兴庆府的街头,便有各种各样不利于改制的谣言开始流传。这些谣言从兴庆府传到各地之后,就更加走样得厉害了。

但对于夏主秉常来说,地方的明确支持,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可以让他信心大增。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与辽国拜贺正旦,不折不挠地执行他“睦邻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创建讲武学堂与国子监,并且计划在大安五年三月举行第一次科举考试。以培养、网罗改制需要的人才。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国颁佈了一份诏令。在这份诏令中,秉常宣布要裁减宫府用度,并且免征全国半年之税,保证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惭!”在兴庆府的某座宅院内,史十三读着抄录来的诏书,禁不住笑道。

回答史十三的,是一个女子:“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对于处于弱势一方面的夏国来说,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后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讥道:“秉常倒也罢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尔尔吗?”

“倒也未必如此。”女子笑道,“我听说这一代的夏主,有时候懦弱少断,有时候却是刚愎自用得很。这份诏书,李清与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吗?”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问了一句。

史十三摆了摆手,打断二人,沉声道:“现在不必说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谨地应道:“是。”

“李清给了我三千贯,托我阴蓄死士,说是要效仿当年司马懿对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间散养死士,要紧之时,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声说着,语气中却有一丝戏谑之意,又似乎有一些不忍。

“何不便按他说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紧之时,说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也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栎阳县君名不虚传,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奴家不过一小女子,哪里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

史十三笑道:“不敢相瞒,初听到是个女子,我也不免有几分轻视。现在却是不敢了。”

“史兄说笑了。”

史十三凝视这个女子,想起她的种种传说,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县君怎么会来这虎穴之地?”

女子淡然一笑,回道:“俚语不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顿了顿,又笑道:“其实这裏有史兄主持大局,我来不来也无关紧要。且一个生人,到了这裏,也未必有用。我来这裏,实是给史兄打个下手的,一切都听史兄差遣。”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点破,笑道:“岂敢。”

对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这种尊重足够让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女子来这裏,绝非给他“打下手”,多少还带点监视之意,但是他却生不出一点厌恶、排斥之意。

数日之后,西夏静塞军司,韦州。

仁多澣也在读着秉常的这份诏书。“不再征发兵役吗?”仁多澣苦笑着,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秉常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买民心,休养生息,一面也是向宋朝示好,显示西夏无扰边之意。

可是,时势已经变了。这份诏书若是李元昊颁佈的,那么宋朝一定会朝野上下,额手称庆。但是他李秉常颁佈的,却只能招人发笑。

是战是和,还是由夏国来决定吗?

征不征发兵役,现在根本轮不到秉常来做主。

“报——”中军官打断了仁多澣的思绪,他抬起头,望了这个新任的中军官一眼,他曾经几乎要斩了这个家伙灭口,但是最后他发现这个家伙非常的识时务,而且有能力,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充满野心的人很危险,但也许是看在他献上来的巨额赎金的份上,也许是一种类似于想要驯服野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泽的性命,并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军官——虽然在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杀了他。在西夏,好的人才,始终是缺乏的。宋朝人才众多,浪费起来一点也不心疼,但在西夏,无论是国家还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难得的人才,因为这几乎直接关系到国家或者部落的生死存亡。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扫过慕泽。

“宋朝张守约派人送来石越的书信。”慕泽低下头,恭谨地禀报道。

“这个时候?”仁多澣心中一阵不安,忙道:“请他进来。”

同一天,在宋朝陕西路的熙河地区与绥德地区,开始了宋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演习。

“什么?!”夏主秉常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愕。

数日之内,沿宋朝边境的诸军司,向兴庆府告急的快马不绝于道。对于宋军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西夏的边将们,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宋军集结大军,从常理而言,必定是为了进攻西夏,但是从宋军的举动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摸不清宋军虚实的西夏边将们,全都迷惑不解。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无论宋军是否在搞“虚虚实实”的把戏,对于不知底细的西夏人来说,惟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持备战的状态,高度警惕,同时一面派人去刺探宋军的军情,一面则向兴庆府报告。

“须尽快点兵迎战,国相知道了吗?”秉常着急地问道。

李清与禹藏花麻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是千载良机!”

秉常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李清的话。

“召国相进宫,商议军机,然后趁机……”禹藏花麻解释道,一面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秉常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强敌当前,万一激起内变,岂不为宋军所乘?”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清语气中,透着寒意。

“先召国相进宫议事……”秉常犹豫着,下达了命令。

“是。”李清应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决心,实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终需要亲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忧心忡忡地问道:“宋兵人马多少,进兵方向,没有一样是清楚的,驸马以为怎生应对才好?各处都是急报,莫非宋兵是数路大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一幅画得不怎么准确的西夏地图,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几路来,总有应付之法。各地烽烟未举,可见仗还没打起来。眼下之策,只得先在灵州一带集中兵力,以备非常便可。”

秉常此时早无主意,只听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气,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梁太后宫中。

“你是几朝的老将,这事究竟是何意思?”梁太后坐在胡床上,从容地问着嵬名荣。

嵬名荣想了一会儿,沉声道:“臣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怎么说?”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自古以来,有智者之名的,多是谨慎之人。臣观石越为人行事,一向多谨慎小心,每做一事,必是谋定而后动。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既是石越在陕西主事,若是宋军果真要来攻我,总不会只有一万两万人马。若是兵马上十万,这般大的调动,他便是瞒得再好,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你是说,石越在用诈术?”梁太后不禁倾了倾身子。

“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种事情,总是难料。不过臣以为,若是在陕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衞公那般的人物,那便是五千之众,也可能是实;若是石越,十万众以下,都是虚多实少。这点人马,他最多也就敢扰扰边。”嵬名荣下了断语。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忽然叹道:“你这话纵是有理,但是国中只怕无人敢信。”

嵬名荣亦不禁默然,在心裏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梁太后说的,确是实话。休说他人,连他自己,内心中也会有几分犹疑的。眼下国内其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线情况不明,谁又敢保证说宋军真的就不会大举进攻?误国之罪,对谁都太沉重了一些。

“罢了,我先去见见皇帝。”梁太后忽然起身,又问道:“那个文焕,可有异常吗?”

“也没甚异常之处。”嵬名荣忙欠身回道,“他领了皇上的诏旨,现在专心负责筹建讲武学堂。”

梁太后微微点头,想了一会儿,忽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多疑了点?”

“谨慎总是没有错的。”嵬名荣委婉地回道。其实他心裏的确认为梁太后多疑了,以文焕的遭遇,救驾的功劳,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荣在心裏安慰性地解释着,当年元昊对那几个汉族秀才,可不曾有过什么怀疑。不过强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来的,所以梁太后的做法,也不能算错。

“嗯。”梁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毕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悠悠,仿佛是无意,又仿佛直透嵬名荣的内心。

嵬名荣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

国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也在他的园中与一干党羽讨论着宋军的异常调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梁乙埋的态度便显得从容镇定得多。他这话并非是为了给手下打气,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虽然两次大败于宋军之手,但是梁乙埋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指挥有误。

“国相所言甚是。”座中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着。

梁乙埋捻须微笑着,却忽然发现大将梁永能默默不语,并没有如他人一般附和着,他心裏顿时泛过一丝不悦,却移过头去,和颜悦色地问道:“梁将军,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