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将折可适送往驿馆之后,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气。
已经三岁多的石蕤的可爱程度,穷尽石越以前想象力的极限,也无法描述其万一。毫无疑问,这是个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家伙。但是石越还是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爹爹——”远远地望见石越走进内室,石蕤就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声叫了起来,一面伸着胖嘟嘟的双手,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石越一天的疲劳在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声中,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吟吟地望着女儿,紧走了两步,一把抱起来,让女儿骑在自己肩上,笑着问道:“璐璐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依当时的习俗,大户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有个小名,一般称呼没有出阁的女孩子,或者便唤她的排行,或者便唤她的小名。当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妇依着当时的风俗,也给石蕤取了个小名,叫“璐璐”。“璐”者,宝玉也。
“璐璐最听话了。”小石蕤立即奶声奶气地大声回道。
梓儿笑着望着这父女俩,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有明前新采的散茶,给学士泡一壶来解解乏。”梓儿一面吩咐着阿旺,一面迎着石越进屋坐了。宋人制茶饮茶方式与后人不同,除刚刚开始出现的花茶外,最常见的是散茶与片茶。所谓散茶,是采芽焙干后所得;所谓片茶,亦称饼茶或团茶。其制法是将蒸熟的茶叶榨去茶汁,然后将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成形。在宋时,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士大夫中时兴的斗茶、分茶,也都须用片茶。但对于石越而言,饮食习惯难以改变,他更喜欢的,反倒是在当时被人们轻视的散茶。梓儿在蜀中出生、长大,当时广汉的赵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顶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儿从小喝惯的都是这样的好茶;而分茶、斗茶,梓儿也是个中能手,但是因为石越的习惯,梓儿也不再喝片茶。于是,这石府上,竟渐渐只有来了客人,才会用片茶招待。此事传出去后,不知内情的人还道是石越节俭,不免又成为一桩美谈。
阿旺答应着去泡了茶。未多时,便托着茶盘进来,分别给石越和梓儿沏了茶。石越将女儿放到自己膝上逗弄着,见茶来了,端起茶先给女儿喂了一口,方才自己轻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会了九九歌!”石越的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小石蕤又大声向父亲叫唤起来。
“我女儿真了不起。”石越方待与梓儿说几句话,没来得及开口,便忙着把茶咽了,赶紧先来哄女儿了。
“大姐儿将九九歌背给爹爹听听。”梓儿轻声笑道。但凡石府的称谓,大多循的是开封的习俗,譬如将大女儿称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唤父亲为“爹爹”,母亲为“妈妈”。若依陕西风俗,父亲在当时是被唤为“老子”的。西夏人称范仲淹和范雍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为父。而若依着河北一带的习俗,则子女称父亲为“爷”或“爷爷”,如金兵称宗泽为“宗爷爷”,岳飞为“岳爷爷”,亦是尊之为父的意思。而在许多地方,子女又将母亲唤作“娘娘”。但是石府现在毕竟也称得上钟鸣鼎食之家,这些俚俗的称呼一般也难以进府,便是给小石蕤请的乳母,虽是长安人,但在石府之内,也只敢学着说汴京官话。
“好!”石蕤听到母亲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声背诵起来:“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
石越含笑听着,中国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来,都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而且持续一千多年,也没有“一一如一”这一条,直到南宋末年,才开始翻转过来,有了后世的九九歌模样。石越本来也不曾注意过这些细节,但一轮到自己的女儿学习,便立即发现其中的别扭,立时将它纠正过来,还为此写了一封公开信给《白水潭学刊》,指出这其中的问题。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甚是熟练,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欢喜地哄着女儿,一面在想自己三岁多时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来想去,却只觉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记得了。他在心裏摇摇头,叹息道:“还真是老了。”口里却不忘夸着女儿:“璐璐真聪明。”
“大姐儿真是冰雪聪明,不愧是学士的女儿,不止九九歌,连唐诗,现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逢迎着,这汪氏本是没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断文识字、吟诗作画的。
石越高兴得连连亲了女儿两口,梓儿忙趁着这个当儿说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带来的礼物和书信……”
“哦?”石越一面和女儿互拍着手掌,一面支吾了一声。
“郡主在信中说离别日久,甚是想念。又说淑寿公主出落得越发讨人喜欢了,整日和圣人说想看看石家大姐儿是什么样子。圣人因养着延安郡王和信国公,也很是喜爱小孩子,问过几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问,眼前见着陕西可能又要打仗,问我想不想带着大姐儿回汴京小住几个月,一来算是回娘家探亲,二来两家孩子也能有个玩伴儿,三来柔嘉县主在太皇太后驾崩后,一直郁郁不乐,连性子都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发呆,又与郡主说想去永安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担心,我也是能和县主说得上话的,回京住一阵,或者能劝劝……”梓儿轻声细语地说着,石越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是啊,陕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是他话中讽刺的语气,梓儿却是听得出来。她温柔地微笑着,善解人意地说道:“依我说,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说真的,离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儿长什么样了哩……”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梓儿的手掌,“你是说着这些话来宽慰我的。”石越干涩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道:“我是舍不得我的宝贝女儿。”说罢,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脸蛋上亲了两下。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梓儿轻声说道,“从郡主的信来看,大哥为帅应当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否则亦不必有这些话。果真大哥能为帅,解除国家边患,我虽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少这陕西一路千千万万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几年了。况且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岂可因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说,郡主说的也没错。若我和大姐儿在长安,大哥总不免分神……我担心的,是没人照顾大哥。阿旺是使唤久了的,我想不若将她留下,我带着汪娘子和几个丫头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挠着小石蕤的痒,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强作笑容,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顾的。况且阿旺现在也是个女博士,你带她回京师,看看能不能让她挑个可意人……”一句话说得阿旺脸羞得通红,低声道:“奴婢不愿意嫁人。”
“这才是傻话。”梓儿笑道,“我这几个大丫头,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若是你找到中意的人,我总当是妹子出嫁一般。”
“正是。”石越笑道,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况且我还有个小器的心思——有你这个女博士在,待璐璐大点儿,也有个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专程去西湖学院请西席的钱。”
“大食文字?”梓儿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道:“让大姐儿学这个做什么?”
连阿旺也是十分吃惊,也道:“学士是取笑奴婢吧?”
“我是认真的。”石越能理解两人的惊讶,解释道,“我家女儿可不管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变成才女。”
“那也用不着学蕃文呀!纵是想读夷文,也有译经楼。华夏这么多东西,够她学的了。”梓儿还是不能理解。
“多学点东西,总是学问。”石越笑道,“这个世上,真称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与近西大食诸国。女儿还小,总不要局限了她。将来她要对大食没兴趣,不学便是。俗语还说‘艺多不压身’哩。其实以学问来说,越有学问的人,越是处在低处,并不敢以学问骄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处,百川才能汇聚其中,成其博大。咱们华夏,在别处倒不妨自矜,在这学术上,却不妨以大海之胸怀,自居低处。若是以为咱家学术甚好,便说别国别族便一无可取之处,闭耳不闻,那终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仅我女儿,将来有朝一日,我还盼着大宋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有知道外国外族是何模样的本事。休说大食这等大国,便是高丽、日本国、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齐,都未必一无可学之处。”
“大哥说得甚是。”梓儿虽然不知道高丽、日本国有何可学之处,但是石越说的道理,却是极其浅显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这思想。
夫妻俩正在聊着这些事情,忽见侍剑走了进来,在门口说道:“学士,丰参议求见。”
石越立即起身,梓儿忽地“呀”了一声:“学士还没有吃饭呢……”
石越苦笑了一下,将小石蕤递给梓儿,说道:“顾不得了。你先想好,看看哪天启程……”
“是。”
“夫人要出门?”侍剑吃了一惊。
石越点点头,他心裏一百个不乐意,但若果真他是主帅,他统军在外,家属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质,只怕汴京城的三公九卿、谏官御史们都会闹将起来。这种事情,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书信,虽然说得委曲,但以清河的谨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这是给石越和朝廷都留体面的做法。因此石越心裏虽然不怎么高兴,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随着侍剑到了公厅后,石越才发现,公厅内外戒备之森严,竟比平常严密了一倍。公厅中的守衞,本来都是石越亲兵中的亲信,但此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认识的士兵,石越仔细看去,这些守衞竟然全都是衞尉寺的。这些衞尉寺的士兵,全部穿着标志身份的红底黄边绣着黑色獬豸图案的背心,一个个面容严肃,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似乎厅中的每个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对象。石越吃了一惊,回去看侍剑,却见侍剑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来传报之时,也不知道这裏的情形。参议丰稷一直站立在公厅之外,见到石越过来,忙大步走到跟前,低声在石越耳朵边说了两句。石越心头一震,向侍剑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随着丰稷往公厅走去。
进到厅中,便见大厅之内标杆一般挺直地站立着几个一丝不苟的军官。他扫眼看去,只见公厅左边依次站立着的是兵部职方司陕西房知事许应龙、衞尉寺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枢密院职方馆陕西房主事李赓芸。在他们的对面,公厅的右边站着五个军官,一个是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一个是环州知州张守约,后面三个,却都穿着西夏武官服饰。石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移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这三个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认识的:仁多保忠!文焕!慕泽!
文焕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份来长安!
难怪任广与刘过脸上如见到杀父仇人一般结着寒霜,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而许应龙与李赓芸脸上又是狐狸看见鸡的表情,张守约与丰稷,则是一脸的鄙夷。
在文焕的对照下,慕泽这个叛蕃,反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三个人显然是仁多澣派来的使节。
但仁多澣让文焕与慕泽来长安,究竟是什么意思?石越一面缓步走向帅椅,一面在心裏忖度着。
将这样敏感的人物,送到长安来,要么是挑衅——但这绝不可能;要么就是……
石越在心裏笑了一下,在帅椅上从容坐下,再次打量着文焕与慕泽。“神态倒是挺从容的。”石越在心裏说道,但脸却同时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众人行礼,石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统领是让你将这二人的人头来送给本帅吗?!”
“回石帅,我家统帅确有此意。”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礼,看都不看文焕与慕泽一眼,便从容不迫地回道。
“那好!”石越冷笑着,厉声喝道:“来人,绑了!”
“慢!”仁多保忠高声喊道。
石越举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扑而上的衞尉寺士兵,盯着仁多保忠,语带讥讽地说道:“方才不是你说要送他们人头给本帅的吗?”
“石帅何先不听末将说完来意,再确定要不要他们的人头?”仁多保忠始终保守着外交官应有的从容与冷静。
“本帅倒要听听。”
“末将此来,乃是奉我家统领之命,来向朝廷借兵平叛。并要请石帅替我家统领,向朝廷代为递送表章。”
仁多保忠这句话说出来,厅中诸人,除石越与张守约之外,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所谓“借兵平叛”,任谁都知道,在现在的形势下,不过是为宋军伐夏提供一个借口。仁多澣打着什么主意姑且不论,有人开门揖“兵”,对宋军来说,总是求之不得的。
一时间,连任广与刘过,也暂时忘记了文焕这个“大叛贼”,留神倾听石越的回应。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脸悲愤,“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权奸乱国,劫持君王,祸乱朝政。我家统领虽是蛮夷小国之臣,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敢不发愤切齿?只须能救主君脱此大难,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统领虽在边鄙,亦知天朝上国是礼仪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伦天道之大不幸,世间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善之同美之;世间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恶之同厌之。今梁乙埋以权奸作乱,所劫持者虽是下邦之君,然所践踏者,却是君臣父子之纲纪伦常。虽蛮夷之人,亦知天朝断不肯坐视此等乱臣贼子,败坏纲常,祸乱天下。况且梁氏父子,一向穷兵黩武,挑衅天朝。两国交兵,军民死者无计,皆原自此贼。天朝岂能不发义师,为天下除此穷凶极恶之贼?!”
仁多保忠满口大义,神情悲愤,辞色慷慨,当时之人,莫不受三纲五常之影响,听到他这番话,真是人人动容,几乎全然忘记仁多保忠这番做作,亦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地把仁多族卖个好价钱罢了。这世间,有些人卖国,身败而名裂;有些人卖国,却似乎委屈无比,竟能赢得许多人的同情,几乎让人以之为民族之英雄。两者高下之别,简直是判若云泥。
石越对三纲五常,本来也看得平常。且这等“忠臣卖国”之事,他所见所闻,见识得也算是多了。哪里能被仁多保忠骗了去?但他心裏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干,也故意装成动容之色,静听他继续慷慨陈词。
“故此我家统领派末将前来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乱,以正纲常。下邦君臣,对天朝之恩德,当百世不忘。此处有我家统领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帅代为递交。”仁多保忠说到这裏时,语气之诚恳,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一般。
石越环视厅中诸人,看到众人表情,便猜知他们几分心思。厅中诸人,虽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说辞所打动,但是倒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维护什么“纲常人伦”,人人所想,却都是藉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澣反正,灵州可谓门户大开,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裏暗暗感叹。在场的人,连张守约这样的人物,都没能看透仁多澣的心机。但是石越心裏,却明镜也似。仁多澣犹豫这么久,终于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实是他目前情势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澣心知自己与梁氏势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西夏所忌惮之人,不过仁多澣与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毕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响力远不及仁多澣,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势,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澣。除非仁多澣能有足够的力量,来制衡梁乙埋。但是考虑到一个日渐强大起来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澣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别说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梁氏父子达成平衡,纵然有,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宋军一旦挥师伐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说到时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将他置于统一指挥之下,纵然梁氏父子给他方面之权,他也必然陷入两难之境地——如若消极作战,放任宋军长驱直入,他在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澣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若积极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地要在与宋军的苦战之中消耗殆尽,即便西夏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仁多澣也会成为梁乙埋收拾的对象。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澣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地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代过去,那是宋朝无耻地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旦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澣;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澣,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澣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但石越却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仁多澣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纲常人伦”大义的掩护下,仁多澣却并没有将自己绑上宋军的战车,而巧妙地将自己处于一种“局内中立”的位置,实在称得上是玩弄权术的高手。
仁多澣的这份机心,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多人。
石越接过丰稷递过来的仁多澣写给皇帝的奏章,放到帅案上,目光不断地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来移去。他在心裏盘算着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将仁多澣绑到宋军的战车上来。“不出力气就想占尽便宜,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骂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给你榨出油来!”
一面想着,石越一面问道:“仁多统领忠心可嘉,乱臣贼子,的确人人得而诛之。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空手乞别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说了半天,石越脸上虽然感动,但张口一句话,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来了。他在心裏暗骂了一声,口里却谦恭地说道:“下邦国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乱,愿以河南之地敬献朝廷。此事乃是文将军亲耳所闻。”
“打白条吗?”石越在心裏头冷笑起来,“那地方我若能夺到,你‘敬献’不‘敬献’有何关系?我若夺不到,难道我还真指望着你‘敬献’不成?只是也不能将仁多澣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既是他有求于我,实际也是我有求于他。但想这般便宜,你仁多澣却趁早别做这美梦。”
但石越尚未说话,这“文将军”三字,已经惹恼了一堆人。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便已忍耐不住,在旁边冷冷地说道:“背祖忘宗的人也信得过吗?”
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也道:“就是,这等小人,可没人信得过!”
文焕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在西夏被人讽刺,他早已习惯,但是被自己的国人、同袍讽刺,对于文焕而言,却是更为难受的体验。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武状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终于将眼帘垂下,依旧保持沉默。
见文焕这般,“唾面自干,无耻……”低声的讽刺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但文焕心中此时反而变得坦然。只是默默听仁多保忠去交涉。“你们不会知道为了促成仁多澣主动派人来长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机……”文焕用自己的骄傲暗暗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若朝廷有疑惑,末将愿做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几乎像个君子的宣言,适时地替文焕解了围,也堵住了众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石越。
“盟约自然要订。”石越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在掠过文焕脸上之时,不易觉察地安慰性地停留了一瞬。“但这点东西,华而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