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还没有从白日的兴奋中缓过来,换过药后,他又叫侍剑找来一张南海的地图,放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
其实远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经有一小部分的宋人,知道婆罗洲以东有无数的岛屿,岛屿以东叫东大洋海,东大洋海的东边,则被视为太阳升起的无人之境。他们也知道,在三佛齐与天竺之间,有细兰海,在天竺与大食之间,有东大食海,在大食的西边,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无数的国家存在,而这些国家的更西边,则被视为太阳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说,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间的天下。人们的知识,并不如后人想象中的那么贫乏。当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劳,因为它将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识,普及给了多数人。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余年后,宋朝的地理学,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白水潭发起的《博物全书》计划,便代表着很多学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学院能够承担东南卷与海外卷的编撰,绝非仅仅只是它地处杭州的原因,其对东南诸路与海外的认识,与十余年前相比,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亦适合种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铁矿……”
“相公……”
侍剑唤到第二声,石越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见侍剑正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石越不由诧道:“有何事情吗?”
侍剑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会儿,方小声说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石越不觉讶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临的神色,不由摇摇头,道:“潘先生不过是有点多虑,不要紧的。”
“但是……”侍剑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或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是觉得,潘先生于封建之议,颇有抵触。”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为然地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图上,“议事总要集思广益,潘先生所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布君实相公为山陵使,我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尽快去说服君实相公。”
“是。”侍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便是柴远去辽国游说辽主之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范大人带柴远去辽国,令他设法去接近辽主,或者直接与朴彦成联系,不更好吗?如此更不容易泄露……”
“这不过是故布疑阵。”石越的手指已经划到了三佛齐,“我就是要令萧佑丹弄不清这柴远的身份。柴远既是代表大宋,却又与朝廷无关。这等事,瞒过朝廷容易,但萧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设计,干脆让仲麟带着柴远去,然后再故布疑阵,让萧佑丹一开始便认定这是朝廷的计策,他定会一路追查柴远的身份,一旦查到柴远与仲麟有关,凭他再聪明,亦只会认为柴远是朝廷派去的说客,却绝想不到原来柴远与朝廷无关……”
“这又有何好处?”侍剑越发迷惑了。
“因为萧佑丹并非目光短浅之辈,并不会因为知道柴远是‘朝廷的人’,便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游说一概拒绝。萧佑丹若以为柴远之策可取,反而会误以为这是朝廷与契丹的默契……连苏轼也在信中说,萧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谋之士。契丹若与我大宋开战,不过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萧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个令双方都有利可图的法子,解开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险与我们鱼死网破?故此,让他确信柴远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远之游说更具说服力。”
侍剑这才明白过来:“如此说来,辽国不会南侵了?”
“这却说不定。不过,若契丹趁我大宋国丧时用兵,他们便是不义之兵,我大宋虽然局势不容乐观,然以哀兵之态抵抗,于契丹来说,亦是利弊互现……但不论契丹是否会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无主动可言,亦只能后发制人。朝廷还会陆续派使臣去辽国……”
说到此处,石越忽然停下来,抬头望着侍剑,问道:“对了,潘先生在做什么?”
“半个时辰前,我见到他出去了。”侍剑连忙回道,“相公是要见潘先生吗?”
“嗯。”石越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刚刚和侍剑说到柴远,忽然间想起一事来,想问问潘照临,是不是也应当封建国宾柴氏——毕竟,西周封建之时,是连夏、商的后代,都有封国的。不过,这却不是什么急事,也没必要巴巴地派人去找潘照临来。
此时,潘照临正在蔡河旁边的一座道观里,拨弄着油碟里的灯芯。灯光慢慢变大,墙壁上映出两个拖长了的人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李昌济竟然也会做出这种蠢事来!”潘照临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李昌济,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李昌济紧闭着双眼,反唇相讥:“你潘潜光将我藏在此处,亦未见得有多聪明。”
“是吗?”潘照临哼了一声。
“你潘潜光想做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员、哪些班直侍衞曾经站在雍王一边,或者曾对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些把柄罢了。”李昌济冷笑道,“我自误误人便罢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无非是想替李家报仇。”潘照临不屑地说道,“只不过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痴人说梦。但我却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济忽然睁开眼睛,望着潘照临,纵声大笑。
潘照临却只是冷冷地望着李昌济,并不说话。
李昌济笑得一阵,伸手指着潘照临,讥笑道:“你潘潜光自负聪明绝世,原来亦不过如此。”
“是吗?”
“不是吗?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却不知道,朝代兴衰更替,不过是天数。我的确是南唐之后,年少轻狂之时,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过大丈夫须要复兴祖宗之基业。然我却早已悟透,南唐亡国,实是自取败亡,与赵家无涉。况且宋室基业稳固,凭区区一人之力,任你聪明绝世,终亦不过是自不量力。否则,天下败亡之帝室甚多,其子孙后代,又岂能没有一二智谋野心之士?然以汉昭烈之英武,诸葛武侯之智术,终亦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什么国恨家仇,简直便是荒诞可笑,你以为我如你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