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1 / 2)

新宋3·燕云 阿越 2370 字 3个月前

白水潭,衞府。

衞棠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但他依然在浑身发着抖。

这座宅子是他在一年前买下的。那时候,他正稳稳当当地步入人生的巅峰。《秦报》发展得非常迅速,不仅成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报纸,而且隐然已有可以与《海事商报》比肩甚至超越后者的趋势——在许多保守的士大夫看来,《海事商报》市侩味太重了,东南诸路已经兴起了几份新报纸,令得《海事商报》的发行量一再萎缩。衞棠当时满腔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地计划要在五年之内,令得《秦报》可以超越《西京评论》。他还得到陕西转运司的支持,要扩建京兆学院,振兴关中的学术——新的京兆学院,不仅要超过横渠书院,甚至要超过嵩阳书院、西湖学院……这座宅子,正是那时候买的。

为了实现他的目标,衞棠设法筹到了一大笔巨款,他甚至卖掉了自己的歌伎,最喜爱的珍玩,还说服家里卖掉了一百多顷良田、一座庄园,他在白水潭买下这座宅子,专门派遣陕西的名士住在这裏,与汴京的大儒们交游,联络感情,同时观察、资助、招揽白水潭的后起之秀……衞棠知道招贤纳士有多么困难,读书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无意当官的,白水潭、嵩阳、西湖是他们的第一选择——这三家书院,有着地利之便,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关中!所以,早在几年前,衞棠便有意识地通过白水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到了熙宁十七年,他为《秦报》和京兆学院招贤纳士的计划,进入到巅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地从京兆府启程,亲自前来汴京,原想着利用元旦到元宵节这段时间,能够满载而归!

他是在洛阳过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阳多留了几天,以便能一一拜访西京的清流名士……当时,衞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他赶到汴京时,竟然会祸从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驾崩,石得一之乱,雍王被软禁。然后,便是两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经营一切报刊,不得在报刊中担任一切职务——这明显是针对《秦报》的,大宋朝所有的报刊中,只有衞家算有一点“戚里”的背景。接着,衞棠便接到消息,两府已经行文给陕西学政使司,要求《秦报》限期转让!

这个消息对衞棠来说,实如同五雷轰顶。

但噩耗并非仅此而已,他很快又听到消息,韩忠彦已暗中遣人去陕西,穷追衞家不法之事!

便是这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发生的事情,转瞬间就将毫无准备的衞棠推到了绝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晴天霹雳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驾当晚曾经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与石得一之乱有关!

这的的确确是灭顶之灾。衞家与雍王是何等关系?若是雍王有事,他衞家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衞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为了什么,他无法知道雍王是被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辈们,究竟与叛乱之事,有没有牵涉……

所有的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够知道的,只是韩忠彦,乃至是两府,正在不遗余力地打击雍王的势力——即使《秦报》从来都与雍王没什么关系,但因为他姓衞,也被殃及池鱼。

没有人会去分辨这些。

因为涉嫌谋反,于是,一切与雍王有关的人和事,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只知道——他们衞家,也已经完了!

衞棠甚至只是应付似的派了个家人回陕西去报讯。

他对这些已不再关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兴衰存亡,与他也已经没有关系了。什么《秦报》,什么京兆学院……什么都完了,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巅峰,眼见着要立下百世功名,成为人人景仰的对象,突然在一夜之间,他的一切都被剥夺。

而且,他没做错过任何事,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挽救。

人生,仿佛便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衞棠望着桌子上的那一大碗砒霜,仅仅在几天之前,那看起来应当是一大碗蔗糖才对……他颤抖着双手,捧起碗来。

“官人……”

门外书童的声音,将衞棠吓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几乎将砒霜洒了出来。

他连忙将碗放回桌子上,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见。”徐官人?衞棠心裏一怔,便听门外又说道:“他说有样东西令小的交给官人,官人便定会见他……”

故弄玄虚!衞棠颓然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见任何人,什么东西亦无济于事。他只想着把书童快点打发走,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他随手拿了一本书盖住砒霜,走到门口,打开半扇门来,“是何物什?”

书童手里捧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玉玦。那是一块白如凝脂的和阗白玉,上面刻着一条五爪白龙。衞棠一看便知这是宫中之物。但这个时候,已没什么东西能令他惊讶。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正要打发书童出去回绝来客,刚欲说话,突然,白龙爪下的一个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雍王一共有过三个名字,最初的、最不为人知的名字,便叫赵仲糺!

他一把抓起这玉玦,狠狠地捏在手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他进来,我要见见他!”

“衞公子。”带着雍王玉玦而来的不速之客,面目之丑陋,几乎是令人不忍心多看——此人的半边脸上,似是被滚水烫过未久,新结的伤疤盖住了半张脸。此人开口说话时,虽然声音嘶哑难听,却显得极有教养,“衞公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衞棠吃了一惊:“我认得足下?”

“嘿嘿!”那人的笑声中,不知是苦涩还是讥讽,“我这个样子,衞公子不认得我亦是理所当然。不过,衞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鸡儿巷和你争香月楼吴君君的那个纨绔子弟?”

“你……”哪怕衞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时亦忍不住惊呆了,“你……你是吕相公府上的衙内?”他再次细看面前之人,却不是吕渊又是何人?

“不错。”吕渊笑道,“正是区区。”

“那……那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

吕渊望着衞棠,却没有回答。

衞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说来,雍王果真、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