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还有辽国的威胁依然没有解除。
这一个月内,双方使者可谓不绝于道。宋廷先后派遣范翔与章惇使辽,一则告哀,一则告知新帝继位。而据职方馆与雄州传回来的报告,辽主耶律濬已经在南京析津府接见了范翔,并且下令为赵顼辍朝三日,军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苏轼与朴彦成亦在析津府立了灵堂,辽主更是率百官亲临祭奠。辽国派来宋朝的祭奠使与吊慰使,亦早已经抵达汴京……若单从这些举动来看,两国关系之亲密,便真如盟约所言,称得上是“兄弟之国”。
但另一方面,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职方馆与雄州均报告,向辽国西京与南京聚集的契丹军队以及部族军队,数量越来越多。辽国的祭奠使与吊慰使,对于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概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而来自韩拖古烈的最新解释是,这是因为耶律濬的皇后想看看她的南京析津府,这只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南狩……
于是,只要耶律濬夫妇的“南狩”一日不结束,郭逵在河北的“演习”,亦一日不能结束。
禁军在河北的集结训练,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国帑,继续空耗这个国家的可怜国库,枢密使韩维已经不止一次地打起了盐债的主意——他不断地游说司马光与石越,欲说服二人调集更多的禁军前往河北与河东……
显然,枢府有不少官员对于禁军毫无脸面地撤出益州一直耿耿于怀——熙宁间军制改革后,枢密院的人员结构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往文官越来越多、掌握权力越来越大的情况受到了一定的抑制,文彦博虽然同样更看重文官,但他毕竟是主持过军政的人,为了整军经武的需要,他着重从军中提拔了一些有过战功,又能识文断字的武官进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经由武举、讲武学堂进入密院的武官也越来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这两类人外加一些青壮派文官把持着。而其中的武官多出自西军,经历过对夏战争的胜利,这些人对契丹毫无畏惧之心,而益州的失败,则更促使他们急欲挽回脸面。
也许是受到这些人的影响,也许是韩维亦想在枢密院有一番作为,总而言之,不知何时,韩维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对外强硬派。
石越并没有觉察到韩维的私心——虽然同为辅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政事堂彻底压倒枢密院,几乎已成定局;而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马光与石越拜相。尽管韩维与石越私交极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属,更非石越的应声虫。韩维亦希望能够对朝政有自己的影响力,能够左右军国大政的走向——但如若按照司马光战略收缩之策略,密院只会越来越被削弱,而他韩维,亦只会越来越可有可无。在这个时候,韩维的态度强硬一点,不仅能为他赢得枢密院及朝中强硬派的支持,稳固他的威信,亦可为他个人获得与司马光、石越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除去这些私心外,韩维亦有他的“公心”。当过太府寺卿的韩维当然知道石越不可能还没开始发行,便预备着将盐债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马光的全面收缩策略,根本不可能改变……实际上,仕宦生涯大多数时间都与军政无缘的韩维,根本不是一个好战之人。但是,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也算得上是“老奸巨猾”了,此时将自己打扮成强硬派,亦有故意与司马光、石越唱红白脸之意——兵部尚书孙固是个顽固的老儒,他心里面支持司马光的主张,便不会说出违心的话来,但韩维却认为,强硬的态度亦是一种士气,大行皇帝费了十几年的工夫,好不容易养出这种不畏惧契丹的心态,亦不能一概打压了事。他以枢密使的身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这边,对这种士气,既是一种支持,又方便于控制……
韩维的做态,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契丹大举聚兵,却不派使者威胁宋朝以谋取好处,反而令韩拖古烈不断宽慰宋廷,这种举动,完全不符合过去一百年间契丹人的行为方式,这的确令得石越一直无法对北面的局势放心。契丹人这样兴师动众,若既不趁火打劫捞取好处,又不当真南犯,那可真称得上是损人害己之举,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怀疑契丹这次也许是要动真格的。而韩维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愿意就这样被耶律濬牵着鼻子走。
坚持不向河北增兵,万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担政治后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却要承担经济后果。契丹虽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静,国内纵有担心,却还不至于恐慌,这方面绝大部分百姓是会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举出兵应对,那便是朝廷颁佈一万道安民告示,亦将无济于事。
这是石越无法承担的后果。
他只能赌一把。一面安抚韩维与密院,一面寄希望于范翔与章惇带回来好消息。虽然石越相信,范翔与章惇带去了足够多的筹码与让步,但每天早上醒来,石越仍要暗暗祈祷河北、河东不要传回来坏消息。
心里面挂着如许多的大事,在这个时候,石越亦的确想过将封建暂时拖一拖。这是千年大计,他心裏再热衷,亦知不必急在几个月内便要推行。这十来天里,石越只是冷眼旁观着朝野对封建的争论。
他并不在乎吴从龙的官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给事中的封驳,将吴从龙与封建,再次带到漩涡的中心。然而这时候的石越,反倒像个局外人,只是旁观着这一切。
两府受到的压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压力,都在高太后身上。石越并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后为何对封建抱着极为迟疑的态度,他一直认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处。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迟疑的原因,那他便更不着急。无论封建之议暂时被高太后压下来也好,还是高太后受不了这压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时蔡京的建议,却又让石越记起了自己的初衷。
“……纵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为了顺利发行盐债,相公亦当对封建之议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游说着石越。为政之道,有些人喜欢“安静”,有些人则喜欢“生事”。蔡京便是后一种。在蔡京的心裏,机会便来源于“生事”。他早已经揣摩到石越与司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经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马、石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他才如此热衷地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马光与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赢得小皇帝身边那群人的好感与信任……有这样的好处,蔡京是绝不愿意半途而废的。何况,他如今已经将自己装扮成“恢复封建之制”的倡议者之一,倘若此事便这么被打压下去,对他的仕途来说,亦是个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也是蔡京绝对不能容许发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裏紧张着什么事。
解决交钞危机的办法,除了废除交钞或者另外发行新的纸币外,较为积极的办法,一个便是已经决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币——这是将全国性的纸币,转变成地区性的纸币。这个政策,本质上却是旧党的政策。另一个政策,即是石越提出来的,以发行盐债的方式借款来抵御交钞危机。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财”之名的官员,都承认这两个政策在纸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对来说,人人都知道旧党的“蜀币”政策风险更小——它较易成功,而即使失败,波及的范围亦有限。相反,石越的盐债计划虽然雄心勃勃,却充满未知。不仅在朝中将会面临强大的道德压力,在实际操作中,亦很难知道究竟能否顺利发行,在发行的过程,更难以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说。但万一失败,不仅将使大宋朝的货币与财政面临崩溃的境地,对石越的政治声望亦将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若到时蜀币政策显得极为成功之时,两相对比,失败的一方,将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旧党势力最大,旧党对石越的容忍与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越拥有他们所不具备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会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这次失败,他便会成为罪魁祸首,以往旧党对石越的不满,将很可能会一次爆发出来。到时候,能够救石越的,便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许旧党会干脆将石越赶到河北或河东路去当率臣,以求物尽其用。
蔡京并不知道王安石会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却知道石越将会很重视发行盐债的计划。
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发行盐债之时,倘能鼓动起朝野对于封建之争议,无论如何,都可以起到转移视线的作用。相比起恢复西周封建之制这样的千年难遇的大事,发行盐债,卖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每次都遭到反对,可大宋朝又不是没卖过官!
蔡京并不知道石越当初便有这个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处。
而对于蔡京来说,只要关于恢复封建的事情还在争吵,他便能找到机会。而且,争吵有时候亦是有好处的,相同观点的人,会因为有共同的对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势力。而争吵亦是表明一种态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辩论堂。
“……故刘秩《政典》云:‘自汉以降,虽封建失道,然诸侯犹皆就国。今封建子弟,有其名号而无其国邑,空树官僚而无莅事,聚居京师,食租衣税,国用所以不足也’——刘秩虽唐人,所言之事,实与今日无异!”
“……当日唐太宗尝读《周官》,慨然叹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当时群臣,不能顺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复见三代之治,百年而后,而有安史之乱,此岂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后,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议封建——诸君、诸君!此岂非天意哉!”
桑充国静静地站在辩论堂的最后面,望着台上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学生,心里面竟是五味杂陈。
自从传出吴从龙、蔡京等人倡言恢复封建之制,白水潭与太学,早就如炸开了锅一般,人人都在争辩着是否应当恢复封建制。连要参加省试的贡生,都不免要揣测,封建之事,是否会成为策论的题目?但后来又传出吴从龙罢官的消息,这的确便如一盆冷水浇到了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的头上,桑充国以为这些关于封建的争论慢慢会平息下去,不曾想,一个与白水潭过从甚密的给事中的封驳,如同在将要熄灭的灶上,又丢进了一把干柴。桑充国发觉,公开支持封建的学生,不仅声音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桑充国心里面是支持恢复封建制的。不管怎么说,桑充国也是一个儒生,在这个时代的儒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为“井田”、“封建”而兴奋的。而且,便是桑充国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于稳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虽然已经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长,但没有人比桑充国更了解白水潭的这些学生。桑充国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些势力,在背后鼓动学生们去支持封建……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国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贺铸对他说的事情——贺铸刚刚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封建赋》,极力赞美周官封建之义。但是,桑充国却无意中发现,他这位得意门生,竟然请了几个同窗,在何家楼包了一座价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颐。桑充国早就知道这个贺鬼头是个手里留不住钱的人,他在《汴京新闻》的薪俸、润笔,桑充国早已下令账房五日给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间如此阔绰,其中必有别情——果然,在他的追问下,贺铸很痛快就承认了,他的《封建赋》,乃是受人之托所作。贺铸收了人家两百贯缗钱,连来历也没问,便写了那篇花团锦簇的《封建赋》。
桑充国无法不感到担忧。
但他心里面亦极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帮到小皇帝,但他也不愿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烦中,更不愿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这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