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东门小殿。
“周以封建立国论!”韩忠彦惊讶地望着手中省试策论的题目,这才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用抬头去看珠帘后,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脸色不会好看。
但高太后却看不见韩忠彦脸上的惊讶之色,她几乎是尖着嗓子质问道:“韩卿,此当是两府之意……”
韩忠彦乍听此言,几乎是一个激灵:“太皇太后何出此言?臣实不曾闻两府有此等事……”
“韩卿休欺吾老妇,吾已遣中使往贡院问过,此题实是安焘所定,钱勰、胡宗愈不过附议而已。”她心裏极是懊恼——百密一疏,她只想着提拔钱勰,却忘记钱勰原是赞成封建之议的,以钱勰的性格,要他主动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去讨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于胡宗愈,他对封建的态度,以前高太后并不清楚——但如今却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却全部发到了安焘身上。
毕竟,此事完全是安焘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颇疑心,安焘也许不过是承两府宰执的密谕——当初可是政事堂力荐安焘为知贡举事的!
“太皇太后!”她这话说得严重了,韩忠彦连忙跪了下来,顿首道:“臣之事君,犹如子之事父,臣等于太皇太后、皇上,绝不敢行此无父无君之事。纵偶有议事不合,亦当死谏,取舍定否,一决于上,又岂敢对君父弄权术,挟清议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鉴!”
“卿纵然不至于此,他人又岂能尽信?”高太后依然没好气。
但韩忠彦的声音却高了起来:“若太皇太后以为两府有此弄权之臣,则请太皇太后明示,将之逐出朝廷,窜之四荒,以正朝纲。”
高太后猛地涨红了老脸。
却听韩忠彦又说道:“太皇太后出此语,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于太皇太后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拨离间于君臣之间。孟子尝言,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母。君臣之间,犹如手足父子,当赤诚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术,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错爱,忝列两府,日夜思肝脑涂地,无以报太皇太后、皇上者。今两府诸公,虽性情各异,才具有高下,见识有高低,然所忠于太皇太后、皇上者,则臣以为与臣无二。”
韩忠彦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半晌才听帘后悻悻说道:“韩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为怪。”
“臣岂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者为庸主,臣为此言,已死无葬身之地矣。”
韩忠彦又颤声说道:“臣斗胆,有肺腑之言,敢呈于太皇太后面前。”
宋代垂帘之制,宰执在内东门小殿奏事之时,可以屏去左右侍衞,只留下一二心腹内侍。因为高太后与韩忠彦的话,便少了许多顾忌,但这番对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陈衍脸色发白。
他站在帘外,正对韩忠彦,眼见他浑身都微微颤抖,已是猜到,韩忠彦接下来要说的,将是更加胆大包天的话。
帘后也沉寂了一小会儿,高太后才说道:“卿有何言?尽可直陈。”
“谢太皇太后。”韩忠彦重重地顿首拜谢,他也不敢抬头,马上便说道:“臣万死。敢问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议论‘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吗?臣以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愿听到‘封建’二字者,臣以为所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二王子孙后代富贵永继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愿行封建事,则太皇太后在时,雍王可保无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后,雍王亦死无日矣!”
帘后再次沉默。陈衍如同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但额头上却微微浸出冷汗来。
半晌,方听帘后高太后承认道:“固是为二王计,亦是为朝廷安静。”
“若是为二王计,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况海外瘴疠地,二王素养尊处优,纵平安抵达,只恐亦难长寿……”
“唐时皇子贬瘴疠地者多矣,以贬责之身,而多能返回长安。况二王纵往海外,亦是一国诸侯,更非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为,汴京果真安全过海外?瘴疠虽可惧,然终不及鹤顶红、牵机药!”
韩忠彦已是彻底地豁出去了。他这么无所顾忌地直言,虽主要是因为忠心,但亦是因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彻底解决,待小皇帝亲政之后,他亦能铲除一个心腹大患。小皇帝那边的情况,他亦略有所闻,虽然他所作所为,并无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终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里进谗言,十几年后,韩家是何下场,可也难说得很。
当然,在他心裏,亦的确是想竭力调和太皇太后与小皇帝两方面的关系的。若全出于私心,他也不会有勇气为十几年后的事情,在此时去冒更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