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若是恼羞成怒,他韩忠彦立时便要没了好下场。
话已出口,韩忠彦突然间,竟又生出几分惧意与悔意来。似乎自己说得太直接了一点。他跪在殿中,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但他伏着身子等了很久,帘后的高太后却并没有发怒,高太后的声音中,反而带着征询的语气:“若老妇死前,给官家留下遗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证其时官家身边没有欲借此事富贵的佞臣?自来小人无孔不入,纵官家无此意,只恐到时雍王亦难自安。”
帘后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态度就成了。
韩忠彦又说道:“官家年岁渐长,有些事终是瞒不过的。章献明肃太后之事,太皇太后岂可忘了?”
高太后心头一震。
韩忠彦说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献明肃刘太后,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帘听政的皇后,当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献明肃刘太后病逝,这件事都被瞒得天衣无缝,仁宗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刘太后亲生。但是刘太后一死,向仁宗揭发此事,甚至攻击刘太后的人,内则亲王,外朝大臣,竟是数不胜数。当年若非刘太后用宰相吕夷简之策,在李宸妃死后,以一品之礼葬之,只怕刘家满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仁宗皇帝乃是刘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而且仁宗一直视之为生母,母子情谊非比寻常,犹如此易受离间。何况她与官家之间,还隔着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弥祸?”
“官家聪颖,实由天授。太皇太后保护官家既尽力,小人便难以构隙其中。纵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爱,亦当如此处分。所谓日久现人心,太皇太后与官家相处,年岁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贤而知礼,又岂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才听高太后说道:“卿且退去吧。”
韩忠彦连忙叩头谢恩,退出殿中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内衣,已经全部湿透。
回到府邸,韩忠彦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扰,便将自己关进书阁。他亲自焚了一炉香,然后盘腿坐到书案前,缓缓地磨起墨来。
他很想学学古代名臣的风范,平静从容地写好遗书,等待诏令的到来。
但是,他的心情却也很难平静下来。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是贡生骂他不忠的场面,一会儿又是高太后严厉的眼神,一会儿又是他死去的父亲为曹太后撤帘……
我是遗命辅政大臣!韩忠彦在心裏对自己说道。他一生都会记得听到高宗皇帝遗诏时的心情——尽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却从未想过,原来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从未想到过,原来在皇帝的心裏,他是与王安石、司马光、石越一样重要的、值得信赖的大臣!
若说先皇帝驾崩之夜,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家教,那么此后,韩忠彦的所作所为,却有更多的原因——对先父韩琦自觉不自觉的模仿,平叛后的赞誉与荣耀,受命为辅政大臣后的感激……
一夜之间,韩忠彦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张,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对高太后说出“鹤顶红”、“牵机药”,韩忠彦就觉得自己疯了。他甚至想找面铜镜来看看,看看镜中之人,还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来高太后并没有责怪自己。
所以,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终是觉得写遗书很可笑。
但韩忠彦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在任何场合再主动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当今日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