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那是你动的吗……”
时方五更,夜色犹重,但杭州港内,已是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衞棠站在甲板上,耳里听到杂事的吆喝,一面留神着纲首与几个市舶司官吏在船头那里交涉着什么,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市舶司发下来的出海公凭,对着几个市舶司小吏点头哈腰地赔着笑,另一只手正悄悄地伸入那几个小吏手里塞着花花绿绿的交钞,又说了好一阵好话,那几个小吏才转身下船。
衞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裏面,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盥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唇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衞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数野心勃勃之辈,士大夫若未遭大变,的确不至于轻易就会受到诸侯们的官爵诱惑。要让他们感觉南海诸岛并不算天涯海角,让他们不将南海诸岛与野蛮、瘴疠等同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气,更瞻前顾后。海商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全无畏惧,亦很少有人会在乎是做宋国的臣民还是做诸侯国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东周时代游士的风范,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心裏担忧的,是汉代的故事——西汉为了打击诸侯国,曾经下达过歧视在诸侯国担任官职的士人的法令。
衞棠原本说服了五个人,但有两个人最终因为晕船而退缩了。不过衞棠并不沮丧,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事业,也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士人。
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国需要的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士。在愿意随他去雍国的这三个士子中,一位才学过人,但运气欠佳,屡试不第,最后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却是“鬼迷心窍”,家徒四壁,却偏偏去西湖学院学什么格物学,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这两人皆是因穷途末路,见到衞棠,才下定决心去雍国谋取富贵。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却是衞棠重金相聘延致——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后曾入兵器研究院,颇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狎妓、好关扑,终于债台高筑,因试图盗窃兵研院的黄铜,被扫地出门,其后改名换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译经楼谋了个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连青楼勾栏之间,很快又欠下几百贯的巨款……此番衞棠无意中听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计寻到此君,他虽不愿终老异域他乡,但衞棠答应他为雍国效力五年,即酬以千两白银,却终于将他打动。
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揽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衞棠觉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实是雍王的运气。这样的人,若是以前,便连衞棠亦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弃。但对雍国来说,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许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这裏,衞棠对雍国的前途,更抱信心。
雍国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
“官人,马上就要开船了。”
一个“童仆”走到他身后,提醒道。衞棠轻轻唔了一声。这小孩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衞棠问过他年纪,差不多有十一二岁,但看起来,却好像只有七八岁。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这样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儿,这也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除了挑出两三个来权当童仆使用,其余的都是偷偷带上船来,和货物一道藏在船舱里。
对于诸侯国来说,人丁太少,是显而易见的问题。虽然宋朝明发诏书,允许诸侯们招募部众,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容易解决。这一面是因为能安居乐业的人不愿意远赴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与地方官员的利益,也有极大的冲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一条主要根据,便是当地户口丁口的增长,因此,地方官员不愿意本地的人口流失,因而百般阻挠,亦是情理当中之事。他们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就算平时有宋人想出海,无论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须有乡里的头面人家或者数户邻居担保,才可能让地方官员开具公凭。而倘若没有这凭证,是不被允许登船的,否则被市舶务查到,就会被视为贩卖人口,那在宋朝,是极严重的重罪。
这些内情,是衞棠到了杭州以后,才慢慢弄清楚的。为了得到几张出海的公凭,他费的力气并不比招募人手时少。但如这些乞丐孤儿,若在杭州没有世家大族支持,想得到公凭却是千难万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弄到几张卖身契,将几个小孩当成他的童仆光明正大地带到船上。其余几十个小孩,却只得冒一回险了。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诱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啰!起桅啰!”
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洪亮地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衞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发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转轴的带动下,数丈高的后桅、高达七八丈的前桅,还有那根十丈有余的粗大主桅,缓缓地竖了起来。
“啊,哦,哦!”带着无从想象的惊叹,一个尖锐的孩童声音大叫了起来,顿时吓了衞棠一跳,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小童仆”,但这个“小童仆”却全然忘记了他,又是兴奋,又是震惊地呆呆望着眼前巨大的主桅,嘴裏不住发出单调的叫声。
这个来自市井的小乞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之中,早将刚刚学会不久的所有规矩抛到了脑后,开始又叫又跳。衞棠既觉得好笑,但又有几分理解。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船起桅出海,虽然他见过更加高大的桅杆与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竖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能感觉到震撼——如此高大的巨物,便在眼皮底下耸立而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