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桅杆下的绞盘不断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棕色的船帆被十几个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处巨大的主帆与前帆之间,衞棠几乎感觉自己被暮云笼罩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舷墙,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前半生永远都无法体验的感觉。甚至连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时,他心裏的感觉却是如此鲜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地感受到心裏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到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能驾驭这样的海船跨越那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征服的?!
衞棠的心裏,仿佛有一处洞口,訇然中开。
由东北而来的凛冽晓风,掠过大海,仿佛揭开夜幕的利刃。微晞的晨光踏波而来,仿佛只不过是那么一个瞬间,突然曙光绽放如水波四散,渐之而来的光明令得原本青黑色的水面渐渐泛白。
衞棠凝目远处,此时朝阳未现,但依稀已有的万丈霞光耀得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说不清此时扯动他心裏的那东西究竟是伤感还是激动,是惆怅还是留恋,在这一瞬间,他没法控制这种东西,只能纵容着它在身体里东奔西突,不得安宁。
一艘驶得飞快的小船箭一般滑到他们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们挥舞旗帜——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挥船只,正在引导他们驶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边却似乎有许多东西在飞快地消逝,落在后面,越来越远。譬如杭州港,衞棠假装自己正在观看前方的风景,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经看到过海上的日出,红日出海,霞光万斛,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来,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大声地吼了起来,帆船被后面递涌而来的波浪推拥着,微微倾斜。衞棠侧过脸,原来是一支浩荡的船队,正从后方驶来。它们的船行速极快,不过盏茶的时光,那支船队的首船便已经赶了上来,然后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帜在它们的甲板上方高高飘扬——“虎翼军第一军”、“虎翼军第二军”,还有“邺”!
衞棠顿时明白了这支船队的身份,原来是邺国公的船队,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远离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赴那据说将是他们新的家国,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这裏只是故土,这裏只是故国,而那个故人……衞棠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其实并不会认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东西仿佛又被波浪推拥而来,他不自禁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相见,长安街头,石越帅府,那一个骄横的少年……他回忆着,却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都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以前了,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吗?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几乎都不像是往昔,简直就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旧梦,残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个骄狂、任性、跋扈的“少年”,衞棠的心里面,其实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还是也如自己一样,已在岁月中悄然改变……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冲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或者,竟或是能亲口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街头的旧事?他甚至常常会想,也许还可以亲口告诉她,当年在长安的相见,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记忆,还有那之后多少次的苦苦寻觅,却觅之不得的怅惘……
但他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时移势转,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轻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轻狂的行径?何况除了正式的拜访,他还是有许多机会看到她的,默默地在某个角落,远远的,如无数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机会都当作最后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战船从面前驶过,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战船的,是一艘飘着“宗”字将旗的战船。他的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天地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便在他们交错而过的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头,船头的劲风吹得她袍袖飞舞,她罕见地换上了女装,明香黄地缠枝莲龟背纹的重绵衣裙耀眼生辉,白玉腰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艳更加动人?
旁边的战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衞棠听到船上水手们的哄笑声,那个大喊的人于是擎出旗帜打出旗语,原来是在问他们的目的地。杂事老实地挥着旗帜回答了,那边立刻以旗语回复,却是祝他们好运。
“好运,好运!”衞棠听到船上的水手们扯大了嗓门大声回道,顿时引得那战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来:“好运,好运!”
他们共同的呼叫声压过风声,响彻大海,在他们的叫声中,衞棠看到柔嘉也转过脸向他们船上扫了一眼,但他还来不及感觉到柔嘉是否也已经看到了他,战船便已经迅速地超过了他们。她并没有回头。
衞棠默默地站着,望着那远去的船影。“最后一次了,”他在心裏说道,“最后一次,好运。”邺国的船队一艘艘地超过了他们,最后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痴站了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过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终将什么也看不见。
碧空天净,从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