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能在此之前,运用好手上的力量,维持住局势。
但即使如此,薛奕亦知道他的任务有多困难——周国与邺国,这两国诸侯,都是他的大包袱。
薛奕的目光扫过几员部将,落到了宗泽脸上。
“汝霖,新邺的情形如何?”
宗泽连忙欠身低头,但他仍然很明显地感觉到几道奚落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抿了抿嘴,回道:“邺国公自得将军劝告,已令次子赵仲彩率一部分部众垦田、招徕部属,邺国公则自率长子赵仲珙以下,全力修葺城防。新邺原有旧城,城寨营建,还算顺利。城内粮草兵器,有卢安甫、曹友闻供应,储备充足,以目下邺国人众来看,支用半年,绰绰有余……”
但他方说了几句,便听薛奕厉声喝道:“某不是想听你这些废话!”
“是。”宗泽被薛奕这么大声一骂,更不敢抬头,他知薛奕的脾性,再不敢绕圈子,连忙说道:“属下亦曾训练邺国部众,然除原有禁军、教阅厢军外,自邺国公诸公子以下,大多娇生惯养……叫此辈张弩拉弓,实……实……”
宗泽一面说着,一张脸早已羞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在虎翼军被视为“将种”,许多人都认定他迟早接掌薛奕之位。但宗泽亦知道,在军中,自也有许多嫉妒他的同僚。他奉令协助邺国训练水步军队,早先却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在薛奕面前说了大话,要用两三月的时间,将邺国部众训练成一支不可小觑的部队,但如今的情形,却实实是个笑话。
他自随赵宗汉至新邺,便立即将邺国部众中,十六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挑出来,除染疾在身者、残疾者外,一律与朝廷赏赐的禁军、教阅厢军一道,重新编队,组成一军。然后又根据赵宗汉的要求,挑出一些禁军、教阅厢军武官、节级担任都头、队将,再在赵氏亲族中,挑选少年有潜质者,出任副都头、副队将。如此安排之目的,一则利于训练指挥,二则亦是为了便于以后能将军队牢牢控制在赵氏亲族手中。邺国公赵宗汉虽然遇事没有决断,但也并非愚昧无知之人,他也很清楚这支军队对于他邺国的意义。
这样一支军队,是邺国的全部力量,亦是邺国的根基所在,他们将一面操练,一面垦田、修葺城墙……
但是,这表面上看起来很妥当的安排,到了实际训练中,却出了问题。
赵氏亲族原本都是天潢贵胄,即便是宗泽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叫他们听宗泽的话尚还勉强可以,但叫他们听那些禁军、教阅厢军的武官、节级的话,对这些凤子龙孙来说,则简直是奇耻大辱。而那些武官、节级们,心里面也存着根深蒂固的自卑,根本不敢命令姓赵的“部下”;但他们虽然对赵家的子孙奴颜婢膝,对宗泽却又不太放在眼里,这些人皆出身步军,有几个人还进过讲武学堂,在他们眼里,海船水军只是一支不入流的军队,哪里配指挥他们?
如此,邺军虽然规模不大,却是上下失位,谁也指挥不动谁。宗泽有心要仿效孙武,杀几个赵家子弟立威,但他毕竟只是客将,邺军的都指挥使乃是赵仲珙。这位邺国公的世子,乃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诗书亦读得不少,并不能算不学无术,叫他老老实实听话吃苦,他虽不见得乐意,但也咬着牙硬着头皮便忍了,但叫他下令去杀自己的兄弟子侄,那倒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来得容易些。
因此,宗泽虽然在薛奕面前许下大话,但是,近四个月过去了,他也不算真正掌握了这支军队。到了六月份,邺军当中,有两成的人染上了各种疾病,还有两成的人至今无法拉开一张七八斗的弓……更糟糕的是,三个多月以来,染疾而亡的人已经接近一百人,此事对于邺国部众的打击,尤为沉重。
在邺国的挫折,实是宗泽从军以来,所遭遇的最大失败。虽然越是如此,宗泽越不肯放弃,但是他也知道,邺军的情形,在同僚当中,多半已经传为笑柄。
他此时不用抬头,也能知道厅中的其他袍泽,肚子里正在大声嘲笑着他的无能。
但薛奕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垂首欠身答话的宗泽,突然问道:“我听说邺国的疾病极严重?”
“是。新邺城内,几乎每隔一日,便有人染疾而死,此事对邺国士气之打击极大。”
“我听说几乎没有人主动投奔邺国?”
“是。”
“以今日新邺的情形,你觉得若三佛齐遣数百战象,他们能抵御几日?或是说,他们根本不需要派兵去攻打?”薛奕冷冰冰地讥刺道。
宗泽咬着嘴唇,涨红了脸,既羞且愧,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薛奕高踞帅椅上,俯着身子,逼视着宗泽:“如此说来,我将你派到邺国,你能回答我的,便是这个国家已全无希望?”
“并……并非……”宗泽低声应着。
“并非?并非什么?”薛奕大声怒道。
宗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薛奕的目光,咬着牙说道:“属下以为,邺国并非全无希望。”
“并非全无希望!”宗泽的回答,不仅令厅中其余数人侧目,连薛奕亦不觉愕然。他其实早已知道邺国的情形,如此羞辱宗泽,不过是想用激将法——薛奕甚至早已准备好要分一支部队去协防新邺城。
但宗泽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薛奕素知宗泽虽然年轻,但平生是很少乱说话的,此番吃了个苦头,但邺国内部如此,原也怪不得他。但是,一个连薛奕自己都觉得已全无希望的诸侯国,宗泽却说“并非全无希望”,若非薛奕极信任宗泽,几乎要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争强好胜。
“是。”宗泽这裏已是豁出去了,“属下以为,若能做到两件事,邺国未必没有希望!”
“两件事?”
“不错。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邺军置于柔嘉县主掌握下!”
“你说什么?”薛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事的确惊世骇俗。”宗泽大声道,“然若非如此,除非邺国公还有一个儿子能如柔嘉县主这般,敢于临阵决断,能令邺国赵氏亲族都畏惧,令邺国部众皆亲附信任,否则,谁也……”
“令女子掌兵,宗汝霖你莫不是疯了?”宗泽话未说完,厅内的几个将领已是面面相觑,有人不顾薛奕的规矩,忍不住插话讥笑起来。
但宗泽却不为所动,只沉声说道:“邺国之内,除柔嘉县主,再无他人能有这能耐。”
“是吗?”薛奕凝视着宗泽,冷冷道,“我管不了什么惊世骇俗不惊世骇俗,女子领兵也罢,傻子领兵也罢,那皆是邺国的家务事。我只要邺国能替我省下几百兵力,你找只王八来领兵,我也不管。然柔嘉县主当年在汴京,可没甚好名声!”
“属下愚见,打仗的话,无赖儿未必不及良家子。”
“是吗?”薛奕反问了一句,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的第二桩事,又是何事?”
“末将斗胆,想向大人要点东西……”
“唔?”
“末将听说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泽抬眼望着薛奕,嘴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听说这些小火炮可以两人甚至一人使用,还有许多毛病,瞄不准,射不远,造价比弓弩贵,却不及弓弩有用……”
薛奕瞥了一眼那几个不知内情的部将,有人又惊又喜,有人不屑一顾……目光最后方移向宗泽:“既然如此,你还要它做甚?”
宗泽谦声道:“此物于我海船水军之百战精兵,无甚用处,然若是给邺国那些乌合之众,却直是量身定做。三佛齐之弓箭射程远不及大宋,邺军有此小火炮,足以御敌。”
“是吗?”薛奕哼了一声,他心裏当然很清楚宗泽是怎么知道他悄悄打造了一批小型火炮的——他私下里委托给曹友闻时,虽没准备告诉宗泽,却也没想过要瞒着他。想来曹友闻也不会那么老实,只怕宗泽早就亲自试验过那种小型火炮了。“你要想要这东西,叫邺国公找曹友闻去买,你顺便转告曹友闻,我会派人去他那里抽解,他每造十只小火炮,我只要三只,他要乐意的话,尽可以拿弓弩来充数。”
反正这物什连高丽都有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南海天高皇帝远,薛奕也不怕御史台,陈克庄若有本事,便去找到证据证明曹友闻那里的图纸不是高丽人泄露的。薛奕现在关心的,只是如何打赢即将发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