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2 / 2)

新宋3·燕云 阿越 5936 字 3个月前

荒谬绝伦的罪名!

这一两年以来,不断有人或公开或秘密地弹劾衞王。罪名五花八门,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项,便是六个月前,北院宣徽使马九哥上表弹劾衞王“交通宋朝,挟外国自重”!

更荒唐的是,导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衞王告病,进而被软禁的,却正是这一项无比荒谬的罪名——马九哥没能够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经做过夷离毕,如今任签书南枢密院事的韩何葛,以及右林牙萧苏散、横帐郎君<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横帐郎君属于辽国的北面皇族帐官,按,横帐乃辽太祖之族。"/>耶律塔列、保州都统军司都监萧七哥、南京都统军司副统领耶律孝忠、祗侯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后告发萧佑丹之长子萧逊宁收受宋商贿赂、干涉朝政等等七项罪名,却终于将衞王也牵扯了进去。

但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萧逊宁之诸般罪名,所谓“收受宋商贿赂”云云,并非纯属捏造污蔑。但其中有些,说起来却已是五六年前之旧事——当年柴远至大辽,据说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衞王以下,诸大臣贵戚,皆待之为座上之宾。然太平中兴六年,柴远听说周国封建之事,随即变卖家产,一面在大辽私购奴仆、兵器、战马等物,一面在宋、高丽两国买船,当年即扬帆南下,协助柴若讷建国。他仓促间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计代价,即便他素有经营,但仅用于贿赂辽、宋、高丽官员所费,以韩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万贯!而若论大辽贩奴之利,实亦始于此。此后柴远虽至周国拜相,但几乎每岁都会遣使来大辽,以南海珍奇,换购“生口奴婢”。使者每至,衞王都要特别款待,详细询问南海诸国风土人情。以柴远之行事,他暗中给萧逊宁送点厚礼,那更是再平常不过。至于所揭发之其他宋商私下贿赂之事,韩拖古烈虽未一一核实,但想来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韩何葛等人诬陷。

但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

只不过这始终是个把柄,落人口实。韩何葛等人遂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衞王,说什么两朝市易之利“半归衞府”,如贩卖“生口奴婢”诸事,得利者多是衞王及其亲信者,朝廷所获,不过十之二三,故此衞王才极力主张与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萧逊宁名为谦逊,不任官职,实则沽名钓誉,不过一大辽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决于逊宁”;又说萧逊宁之名,取自大辽名将耶律休哥之字,而萧逊宁更每以耶律休哥自况。至于萧苏散、马九哥辈,更是借此机会,疯狗似的攻击衞王教子无方,纵容子侄胡作非为,甚至污指衞王有意结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韩拖古烈心裏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只不过是个借口。

衞王执政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而同样的,政敌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变,如韩何葛辈,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衞王?这些人纵使心裏对衞王有再多的不满,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胆子?说白了,仍旧不过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这些元老勋臣的去世。

从数年前开始,当这些元老勋臣渐渐凋零,而衞王以外,硕果仅存的四位勋臣——北府宰相萧禧向来惟衞王马首是瞻;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阿鲁带则于国事上素无主见;侍衞太师撒拨从不干涉朝政,其威信仅限于御帐亲衞;至于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他目前的官职已经达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勋臣们已经不足以制衡衞王的势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有关衞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提拔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只是,这一切原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

韩拖古烈相信,衞王本人也应当有所察觉,因此对于皇帝提拔重任的新贵,他甚至有些刻意纵容。甚至连萧岚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辽的历史上,权力的更替,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韩拖古烈以为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在短暂的时间内,种种不利于衞王的事情,竟然会如事先设计好的一般,接踵而来。这世事竟真如契丹双陆一般——有时候,命运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时候,命运却由运气掌管。

先是所谓“萧朴密约”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继苏轼之后,担任南朝驻辽正使的朴彦成便已经奉国内密令,与衞王交涉——而韩拖古烈本人也是参与者之一。谈判几乎已经有了结果,在权衡利弊之后,衞王已经决定向南朝“让步”,同意废除太平中兴五年所订条约;双方约定重新交换誓书,永为兄弟之邦。宋朝也愿意顾全大辽的面子,在誓书中以南北相称,进一步承认双方为分庭抗礼之国家。并且,朴彦成受司马光密令,私下承诺,南朝愿意在每年遣往大辽的贺正旦使的礼物中,增加绢二十万匹——他们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用来安抚国内的反对者。

南朝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而且韩拖古烈反覆劝谏、衞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马光、朴彦成这些温和派在国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若是大辽不愿意就坡下驴,最后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太多。

自从大辽中兴以来,契丹铁骑在内外战场上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尤其在宋军在益州折戟,而耶律冲哥却成功将火炮用于野战称雄西域之后,军中将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就越发不加掩饰。无数的将领跃跃欲试,就盼着找个机会与宋军一决高下。军中朝中,关于用武力重新恢复过往大辽优势地位的言论蔚然成风。韩拖古烈心裏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心裏也抱着这样的想法——作为一个天天被人当面背后称赞为“中兴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确定的对宋朝的优势地位在自己手里改变,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除去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贵戚官员外,在大辽的朝野间,更有两派势力,在别有用心地煽动这种情绪。

一种是失势的旧日贵族世族。他们在耶律乙辛之乱时失势,此后皇帝推行新政,他们的利益更是严重受损,但是,这些人虽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压制,却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大辽毕竟仍然是以耶律氏与萧氏两部族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得势的人中间,却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避免地会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本身虽然不居要职,却也仍旧担任着各种各样的官职。

这群人冥顽不灵,心裏一面想着恢复自己过往的特权、权力,想要分享中兴的好处,但仍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对外主张强硬与扩张,对内则鼓吹严厉镇压反叛部族,反对信任汉人与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复头下军州等奴隶制度与采邑制度,反对开放政权,有一些人还妄图恢复世选制……总而言之,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经改变。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裏的怨恨全部归到了衞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衞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世族,是极力反对与宋朝通好的,他们一方面抱着顽固的想法,认为大辽就一定要对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将宋辽开战视为恢复他们地位的天赐良机——取得军功是他们恢复地位的捷径,但他们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枪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去争功名,而以大辽如今的战争规模,他们就更难有什么机会了——除非能与宋朝开战,他们便都有机会从军,而且,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相信只要兴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杀良冒功的机会,传说中南朝的富庶,更让他们幻想有机会弥补自己日益干瘪的钱袋。

另一种势力则是过去的许王萧惟信一派。这一派中,既混杂着许多旧贵族世族,但也有许多人,是当权得势的新贵族。这一派的人,向来便与衞王有矛盾,对衞王对内笼络汉人与渤海人、对外联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满,他们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过强硬的手段,让大辽中兴,恢复大辽过去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将阻卜、室韦、女直全部视为夷狄,主张严厉镇压;又时时觊觎向宋朝与高丽开战的机会。原本,自许王萧惟信死后,这派势力群龙无首,大受挫折,但萧岚的崛起,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着利用萧岚来对付衞王的想法,转而支持萧岚。

正是这各种各样的势力,与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贵戚官员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应。但最头疼的还是皇帝心裏一直存在的要与南朝一决高下,以恢复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关系的想法——辽军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同时都是在给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衞王以下,除了许王萧惟信,绝大部分的元老勋臣都反对与宋朝交恶,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经兴兵南下了。

因此,尽管衞王已经决定与南朝妥协,但他仍然不得不谨慎地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先说服皇帝后,再公之于众。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从北枢密院这边,还是从宋朝使馆那边,总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地泄露了!

一时间,朝野哗然,谣言四起,主张对宋朝强硬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倒好像衞王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一般,竟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对衞王也极为不满。

但若仅仅如此,局面还不至于如此难以收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衞王那样的智谋之士,也措手不及的。

大辽的政治传统之一,就是耶律氏与萧氏互相通婚。枢密使、宰相皆为外戚,在宋朝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讳,在大辽却是习以为常。因此,衞王萧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选入宫中,并被册封为贵妃。但是,传闻中,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带给她的全部了。自入宫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宠幸,皇帝最宠爱的后妃,乃是当今萧皇后的亲妹妹,小名唤作“常哥”的萧德妃。

大辽国的萧氏,名为一姓,实由拔里、乙室里、述律三族组成,其中拔里、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审密部,后又合为“国舅帐”,其与耶律氏世世结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鹘之后,只因太祖娶述律氏为后,因而得与审密氏并立,传至今日,也有百余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帐”,使之与“国舅帐”并立,历史最短。这些个契丹内部的复杂渊源,便是本国人,也轻易理不清楚。但韩拖古烈自然知道,当今萧皇后、萧德妃、萧岚一家,本出自“国舅别帐”,而衞王萧佑丹,却是正儿八经的审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贵为衞王、北枢密使的萧贵妃,对于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传闻衞王的这个爱女,虽然聪明过人,心性极高,但相貌却不过中人,入宫时年纪不大,又素不爱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并不得宠。她进宫之后,仅有过一个不满一岁便夭折的皇子,此后再无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还罢了。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但以衞王之尊,萧贵妃也能安享富贵,没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还少了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萧贵妃却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后,竟然暗中与一个伶人私通!私通也还罢了,可她私通了几年,也未被发觉,竟然碰巧便在这个当儿,被皇帝发觉!大辽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对与伶人私通之事,素来深恶痛绝,一时盛怒之下,竟然当场拔刀,将她砍成数段,又将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酱。

虽然事后皇帝为顾全脸面,并没有再追究,对外只说萧贵妃“暴疾而亡”,但这件事情,却是对衞王的沉重打击。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爱女,纵然衞王没有半点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会不会心存怨望,却也是难于登天。况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没这般容易消去。

这些宫闱之事,虽然无人敢公开宣扬,但真要掩盖下来,却也是极难的。何况这位萧贵妃平素在宫里头人缘还不是很好,这件事更被所有衞王的政敌视为天赐良机,它让他们看到皇帝与衞王之间,几近公开的裂痕。

于是其后的攻击接踵而来。

先是咬住所谓衞王与朴彦成“私相授受、密谋欺国”一案,攻击衞王“跋扈自专”、“目无君上”,说他故意私交宋朝,是“养敌自重”之策。然后又是萧逊宁案——萧逊宁收受柴远的贿赂,仿佛又坐实了衞王与宋朝“交通”之罪;而萧逊宁的“胡作非为”,明里那些人攻击的是衞王教子无方,实则却是在时时提醒着皇帝衞王“教女无方”……

总之,所有这些事情,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同时在一个极敏感的时间爆发出来,将衞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对衞王的猜疑与迁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萧逊宁案,令衞王告病,又下令萧岚追查此案,在韩拖古烈看来,这倒是皇帝对衞王还有余恩,并不算是绝路穷途。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个借口,将朴彦成与宋朝使馆的人全部赶回中京,不许随驾,又不肯接见宋使,下令将唐康等人羁留……

自从衞王失势,朝中宵小气焰便越发嚣张。韩拖古烈与萧阿鲁带、撒拨、萧忽古并无深交,而北府宰相萧禧因为被视为“衞王朋党”,如今也在风口浪尖,自保无暇,更不足恃。甚至韩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鱼之殃,虽然他也算是皇帝“宠信正隆”的几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强保全自己,但若再与萧禧等人来往过密,只怕不仅无益于国家朝廷,迟早有一日,终究连自己也会被彻底卷了进去。但若要韩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那也是韩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萧佑丹信任,无论于公于私,于忠于义,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击衞王的人,有很多平时都谄附萧岚,被视为萧岚一党;而许多人都知道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之间的矛盾;况且衞王是旧臣,萧岚是新贵——因此,大辽朝野,大多认为萧岚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是必欲置衞王于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韩拖古烈却不以为然。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纵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况,萧贵妃既无儿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萧岚本人,不仅与衞王并无私怨,甚至也没有多严重的利害冲突:他把手伸进通事局,衞王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极力促成,而这已是双方发生过的最大矛盾;即便说他觊觎北枢密使一职,要陷害衞王,但若果真如此,却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在朝中排在他萧岚前面,有机会拜北枢使的实力派,至少还有五六个,将衞王一派的官员,或者同情衞王的官员全部逼到他的政敌那边,岂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政见上的冲突,则更不存在。萧岚此人,无论与旧贵族世族、萧惟信派,还是与军中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贵戚们,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为了政见而坚持的人。

所以,韩拖古烈才不惜冒险,兵行险招,来“与虎谋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么衞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地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朝中的政敌们对衞王十分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韩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衞王合族性命,再谋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衞王失势后,如何压制朝中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韩拖古烈看来,保全衞王执政十余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维护衞王“联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说服萧岚,这一切便可能实现。

他当然知道衞王“所犯何事”,当然知道萧岚奉的是什么钦命。但是……

“大王!”韩拖古烈迎视萧岚一会儿,微微欠身,沉声道:“正是因为下官知道,才敢请大王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