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交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肉送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塞戏”,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操之子曹植时,方流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性的棋类<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公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公元11世纪时,传入法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法王甚至颁布敕令,禁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称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性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述之“契丹双陆”,玩法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日之西洋双陆玩法极为相似。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者是赌点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日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拖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流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法,是由对弈双方分成为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流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拖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日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拖古烈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内——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吟吟地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日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拖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到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的那件唐开元年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韩拖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佈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印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奸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禁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拖古烈,分晓厉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订,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奸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拖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了韩拖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拖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予他。自此便成为韩拖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得恭恭敬敬地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肖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的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拖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知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拖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拖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的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拖古烈是乐善好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拖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拖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吧,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拖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确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拖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拖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地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拖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今日衞王得罪,若大王肯为衞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拖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瞬。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从容淡定,但其实心裏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为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衞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量”<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过犯,称为“体量”。"/>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欲置之于死地!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地望了韩拖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拖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拖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拖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拖古烈,咄咄逼人地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衞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韩拖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流连于犬马声色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拖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拖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拖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工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拖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分儿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衞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即萧燕燕。历史上有名的萧太后。"/>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併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惟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暗杀,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地小觑了萧岚。
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拖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衞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地夺去了衞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谀为“大辽霍骠骑<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即霍去病。"/>”,从此仕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艰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需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
此后萧岚又多次出征与反叛部族作战,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副将。而以他的身份,奏凯之后,主将自然免不了要将无功夸为有功,小功夸为大功,大功夸为不世奇功……
但是韩拖古烈也留意到,萧岚也曾经三次担任主将出征,战功虽然不大,但毕竟都胜了。而且,更让韩拖古烈意外的是,这个被吹捧得上天的年轻新贵,并没有霍去病的派头,他平日生活讲究奢侈,出兵之时,却颇能与战士同甘共苦。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时享受惯了的人,要忍受行军的酷冷酷热,蚊虫叮咬,还要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种种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并非易事。这个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极少数。多少名将平时甘于过朴素的生活,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纵情享乐,而是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军中之苦了。
所以,韩拖古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位南院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从容平静地回视着萧岚,因为他知道,萧岚也一定同时在观察着自己。
他当然很清楚衞王萧佑丹的所谓“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