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七年六月一日。
这一天,宋朝太皇太后高太后应允了右丞相石越的建议,拜枢密使韩维为左丞相、吏部尚书范纯仁为枢密使,而以石越为右丞相兼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率殿前侍衞班三千“羽林孤儿”,离开汴京,前往北京大名府。京师文武百官,奉诏送于长景门外。
同一天,诏令以河东转运使章楶、京东转运使蔡京为宣抚副使,两府在河东、京东各设都总管司,受宣抚使司节制。
根据石越的建议,河东路设河东行营都总管司与雁代、太原都总管府,分别以府州知州兼河东番军都指挥使忠武将军永安侯折克行、河东路转运使章楶、观文殿大学士判太原府建国公吕惠卿为都总管;京东路设齐州都总管府,以齐州知州宋球为都总管。河北路则设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个行营都总管司,另外改北道都总管府为北京都总管府,一共是五个都总管司。五个都总管分别是:前军行营都总管忠武将军姚兕、左军行营都总管游骑将军慕容谦、右军行营都总管定远将军田烈武、中军行营都总管宁远将军王厚、北京都总管大名府知府孙路。
到绍圣七年,不仅仅李宪、种古、种谔、种谊、刘昌祚等石越曾经信用、重用的西军名将皆已故世,如燕达、宋守约、曲珍、高永能、苗授、王君万等等这些或因为反对军制改革而被有意调离西军,或因为另受重用而入典宿衞、或历官枢府、或管军三衙……总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了熙宁西讨,但却仍在西军中威名素着的将领们,此时也已大多不在人世。如本是西军中屈指可数的勇将高永能,军制改革后入典宿衞,然后历任天武、捧日诸军,官至侍衞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绍圣七年虽然仍在人世,却已经七八十岁,早已致仕多年。
甚至,连与石越颇有嫌隙的高遵裕,此时都已去世了……
而在绍圣七年,被石越委以重任,出任中军行营都总管的王厚,在熙宁西讨之时,却不过是李宪的副将而已。
尽管平定西南夷之乱,王厚立下了功勋,但当面对与辽国这样的倾国之战时,若不设宣抚使,王厚的资历根本就镇不住河北诸将——他的官阶,不仅远远低于姚兕,甚至还不及田烈武;而以军中最重视的派系来说,虽然许多的西军将领都出自王韶、李宪门下,但在伐夏之后,西军却可以说是四分天下:王韶、李宪一系的将领固然不少,但种家、姚家以及一些派系色彩不浓的将领,也能各成一派。
种家“三种”虽故世,但种建中进入枢密院,种朴、种师中各领一军,其余如田烈武、吴安国辈,皆出自种家军,种家可谓势力仍存;姚家不仅“二姚”还在,各领禁军,姚兕的两个儿子姚雄、姚古,也颇有出息,姚雄如今已积功官至振威校尉、横山番军副都指挥使兼左军都指挥使,姚古也在拱圣军任营都指挥使,姚家已有后来居上之意;此外如贾岩、张蕴等后起之秀,皆不可小觑。
这些西军将领,没有谁会安安分分听王厚调遣或者配合他作战?
河北五个都总管中,姚兕不用说,田烈武虽然曾经是王厚的部属,但如今却是今非昔比,官位比王厚还高——纵然田烈武乐意听王厚的,这中间也免不了会有芥蒂。孙路官位与王厚表面上都是正五品下,但孙路是文资,王厚是武资,算起来,他还是比王厚高一阶……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慕容谦比王厚官小点。
而且,这个中军行营都总管,免不了还要指挥前来河北参战的殿前司诸军。
因此,石越这个安排,是颇受质疑的。
虽然大宋的确有“官以委能”的传统,将品秩较低但能力出众的人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并不代表当事人不需要面对因此而来的种种麻烦。
尤其是在禁军之中。大宋的武官们听文官的差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若大家同是武官,资历官阶之类,仍然是要摆一摆的。
但是石越仍然坚持己见,众人也只得听从。毕竟有了石越出外领兵后,河北诸将倒也不至于敢公然抗命。
不过,此时,在高遵裕死后继任泸州知州,一直留在益州监视、镇压西南夷的王厚,尚在奉命而来的路上,因为王厚在西南夷之乱平定后,并未典领禁军,直到五月初旬,枢府才想起征调王厚与戎州知州何畏之——后者虽然屡立功勋,但却是献策不用、官至昭武校尉便无论如何也升不上去了,虽然几个儿子都受荫官,两府甚至让他去做亲民官,也算是少有的优待,但对何畏之来说,却始终是郁郁不得志……
当日征调王厚与何畏之,本意是想让二人入枢府参议军机,如今倒也算歪打正着。
而另一个都总管慕容谦,平定西南夷之乱后,遂调至银州,任银州知州兼横山番军都指挥使,此时统率着他麾下一万五千人马,刚刚走到新安境内。
当六月一日石越离开汴京时,最乐观的估计,也就是当他到达大名府时,第一支援军环州义勇可能也抵达了大名府——这是因为环州义勇只有一千骑,行军速度自然比其余诸军要快得多。
因此,这实在谈不上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但坏的消息却令人压抑——当天晚上,石越与呼延忠率领三千殿前侍衞班走到陈桥驿歇息时,从汴京传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噩耗——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于当天下午,在枢密院议事时,突然暴病而亡!
这个噩耗如同一片乌云一般,笼罩在陈桥驿每个人的心上,石越不必开口询问,只要看看表情,他便能知道,自呼延忠以下,每个人都将此视为一个极坏的征兆,虽然呼延忠治军严厉,让这些“羽林孤儿”们不敢对此稍加议论,但他们的士气,刚离开汴京,便低落到了极点。
而这,也许竟真是一个不祥之兆。
当日,深州。
拱圣军都指挥使姚兕一大早起来,便披挂铠甲,登上深州城垣,观察敌情。雨刚停了两日,韩宝便如同见了肉的饿狼一般,如附骨之蛆般盯上了拱圣军,一天前便已率万余骑出现在深州城外。今日,城外的契丹人更多了,凌晨时喧嚣了好一阵,显然是又来了援军。姚兕在城头默数着旗帜,估摸着辽军已经增兵至两万余骑。
深州没有守备器具,城垣低矮,四顾平坦,非可守之城。这一点,姚兕清楚,韩宝也明白——这甚至是不需要间谍侦知的,治守备器具是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宋朝再有钱,也不会在根本守不住的地方浪费财力,最终变成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韩宝也太目中无人了。
雨虽然停了,然而滹沱河的大水,没这么快便消退,拱圣军在深州没有援军,他韩宝在深州,亦是与主力隔绝。他虽有两倍兵力,却也未必能咬得动拱圣军这块大骨头。
姚兕虽已年近花甲,却还未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韩宝想吃掉拱圣军,他姚兕还想吃掉韩宝呢。姚兕如今官位已高,伐夏之后,国恨家仇得报,惟因为没有大军功,不得封侯,常引为平生憾事。本以为此生再无望得偿所愿,但契丹南犯,却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打量着城外的辽军,旗帜队伍倒也算严整,只是不时有一队队的辽军,自城下呼啸而过,口里大声吆喝着些他听不懂的胡语,全没有把深州城内的宋军放在眼里。
眼见着辽军如此无礼,城头的拱圣军将校们,都不由得鼓噪起来。
“太尉,待末将出去冲杀一阵,也让辽狗知道我拱圣军不是好惹的!”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姚兕的亲兵军使陪戎校尉田宗铠。
田宗铠是阳信侯田烈武的长子,年方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一带头请战,诸校尉立即纷纷响应,七嘴八舌地说道:“正是,难不成还怕了这些辽狗?”“俺只要一百兵马,定取了那辽狗的首级……”
但姚兕只听得几句,便厉声喝道:“全都给我闭嘴!”
顷刻间,城头便安静下来。
“还怕没仗打吗?”姚兕头都不回,冷冷地说道,“咱们不出城,与韩宝也已经交过几次手了,这次,咱们考考他攻城的能耐。”
说完,他也不去理会属下的这一干校尉,转身大步下了城墙,朝城中的雷公庙走去。田宗铠职责在身,愣了一下,便连忙紧紧跟上,其余诸校尉却不敢再去讨没趣,望着姚兕离去,只得各归本营。
深州的雷公庙是座规模宏大的大庙,此时被拱圣军占据,姚兕临时征募了城中所有的火药匠、铁匠,在雷公庙内,将数万枚受了潮或直接被雨水浸湿过的霹雳投弹的火药倒出来晒干,再一枚枚地重新填装好。
这是十几天前武强之战后留下来的隐患。
拱圣军与辽军雨战一场,结果却是几乎毁掉了八成以上的霹雳投弹。
他的儿子姚古正在督促工匠,收拾这个烂摊子。好在霹雳投弹的构造十分简单,这些民间的工匠很快就能上手,用不了半天的工夫,他们甚至变得十分熟练了。此时姚兕已经不再考虑保密的问题,其实也无此必要,辽军早就掌握了霹雳投弹的技术,并且也制造了一批出来,之所以没有大规模装备军队,原因不过是他们在铁矿开采冶鍊、火药购买、火器作坊上,都存在规模不足的问题。当他们的作坊开始竭尽全力造火炮后,其他的火器自然就受到限制。
这一点宋朝也是一样的,对于军队来说,并非火药武器的种类越多越好,而是越少越好。花样繁多的武器增加了训练的难度,士卒也不可能熟悉掌握所有的武器,而若分工过细,又会增加军队的脆弱性。
因此,自熙宁西讨以后,枢密院的策略是明确而清晰的,不仅仅是大量的火器被淘汰,甚至连普通兵器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的长兵器,看起来好看却毫无实用性,吹嘘得多么厉害的新兵种,往往在演习时便不堪一击,枢密院恨不能干脆一律裁汰,只保留长枪与长矛才好;短兵器则是统一的配刀,连剑都被大量取代,只有校尉以上的武官,才被允许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火器亦是如此,即使在实战中取得过效果的火器,也照样会被淘汰——熙宁年间千奇百怪的火器,能够在神衞营中被保留的都少之又少,普遍装备军队的火器只有火箭与霹雳投弹。再加上绍圣以来最受重视的火炮,便构成了如今宋军的三种主要火器。
枢密院的思维是很简单的,火器只分为两种:要么便威力大得如火炮一样,值得为此培训专门之兵种;要么便如火箭、霹雳投弹一般,简单到每一个宋军士兵经过很短时间的训练都会使用,并且人人都可以携带,在实战中能起到显而易见的效果。
大宋自绍圣以来,所有的火器作坊都在造这三种火器,为的就是给每一个禁军都装备上霹雳投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