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绣宫春 水未遥 3009 字 28天前

屋院里很暖,飘着清浅的花香。韶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帷帐低垂,顶棚坠着风铃,风一吹,铜质的铃铛叮当作响。

被衾捂着,发了一身热汗。肩膀动了动,这才发现半趴在塌边的绣儿。

“韶姑娘,你醒了!”

绣儿迷蒙地揉揉眼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转瞬,嘴角扯了扯,有要哭的迹象。青梅闻声,从桌案上抬起头,面露欣喜,顺带着推了推伏案酣睡的宁霜。

“可是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人事不省的。要把我们的魂儿都吓掉了。”

青梅递过来一杯茶,水很温,韶光喝了口润润嗓子,然后感觉到后脑有阵痛。

“两天……”

宁霜咂咂嘴,“可不是,前儿个夜里真是好大的阵仗。你不知道,我睡到后半夜,就听见外面嘈杂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个主子不好了,谁知等了半天,发现连戍衞都出动了。再后来,麟华宫的人就把你送进来了。”

“麟华宫的人?”

绣儿抹着眼泪,点头,“是麟华宫的大宫婢薛蘅香,她让宫人将你安置在榻上。还有太医院的人呢!你看,这就是御医留下来的药包。”

土黄软纸包裹着细碎药末,研磨得很细,含着药的独特冷香。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能得太医亲自出诊,是宫人难得的殊荣,想必宫闱局又起了飞短流长。宫里的暗潮刚被平息,偏赶上行刺这种荒唐事,那人何处藏身不好,非得闯进尚服局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到此,韶光略微咬唇,问道:“局里的任命怎么样了……”

青梅闻言,俏脸微红,没说话。宁霜凑过来,笑道:“不说,我还给忘了。以后我们要叫韶姑娘为典宝了,还有青梅,她夺得魁首,可惜没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仅仅是个掌衣,跟阿彩平阶。”

韶光心裏一缓,“不是还有个嫣然么,她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了?”

嫣然排名第二,如果自己都能被提调为司宝房的典宝,那她……

宁霜摇摇头,一脸怒其不争地道:“本来崔尚服是要任命她为司宝房掌事的,可那婢子也不知犯了什么冲,死活不肯接受。排名顺延,结果就便宜了那个璎珞,从第五位一跃成为第三,崔尚服破格提拔,将她任命为司宝房女史了。”

倒是刚刚好。

只是……

唯独多了一个璎珞。

蓦地,忽然想起了什么。韶光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衣衫已被换过,忙看向绣儿,“你帮我换衣裳时,可看见袖带里有什么东西?”

绣儿歪着头想了想,“换下来的衣裳都洗过了,没发现额外的。是丢什么东西了么?”

韶光的心陡然一沉。

刻着她名字的签牌丢了。

刺客进宫行刺的事并没有宣扬开来,除了知情的禁宫侍衞和麟华宫亲随,其他见到或者听闻的人都一律勒令三缄其口。其间,昭阳宫的侍衞统统被撤换,统领革职,另有明光宫的一些太监和宫婢谪罪。

悄无声息,两宫消失了一批人,然后有新进宫人顶上。宫掖内再没人胆敢提及此事。

次日,韶光亲自去麟华宫道谢。

典宝的身份让她在宫人面前重树威信,连襟环佩,高腰长裙,湖蓝色缠枝自发髻绾成花环,流苏轻垂,显得矜贵而弱不胜衣。一路上,婢子们见了她,点头哈腰,尽量做得礼数周全。

抵达殿前广场,瞧见一抹釉绿罗裳的倩影,莲步轻移,身姿摇曳,像是踩着花蕊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婢,像是刚从麟华宫出来。

“呦,我道是谁呢!”

隔远,董青钿也看见了她,未出言,先绽开一抹笑,“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莫非是晋王殿下缺几匹布帛,特地让姑娘来送?”

董青钿说罢,兀自摇摇头,“不对,我怎么忘了,韶姑娘已经离开司衣房,调升司宝房了。怎么,当了女官还不够,偏要跑来攀高枝?”

调笑间,步至近前。

韶光眸色如常,“多时不见,董姐姐牙尖嘴利的毛病,真是一点没改。”

董青钿身后的婢子吓得噤声,却见其人不以为忤,反而笑靥如花,“韶姑娘这绵里藏针、两面三刀的功夫也是见长。如何?殿下嘱咐我挑拣几件宝器,你是就便与我走,还是稍后你亲自送来?”

董青钿收敛了笑容,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最后还特地在“亲自”二字上加了重音。

韶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位殿下,轻笑道:“董姐姐刚从麟华宫出来,我可是连台阶的边儿都没沾上。晚些送过去,不会怠慢吧?”

董青钿哼了一嗓子,“你倒也知道‘怠慢’。得了,你去吧,不耽误你攀高枝了。我回去自与殿下说,新任典宝矜贵得很,可稀罕着宝器不成。”说罢,甩开罗帕,趾高气扬地走开。

韶光抚额,苦笑着摇了摇头。

宫掖里的殿廊鳞次栉比,哪个宫都有掌事的奴婢,拔尖儿的就是殿主人最倚仗的,所谓心腹,权势和心气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想被比下去。董青钿是凤明宫的老人儿,就如薛蘅香在麟华宫里说一不二,年头和资历久了,生出不睦,也没法调和。董青钿任性专横,连内局掌事都惧着几分。

步至殿前,红漆雕花殿门敞开着。

宝鼎仙鹤,分镇在两侧,踏着旃毯拾级而上,鼻息间闻到皂荚的清新味道。挂缎和铺毯都是新换的,且刚浣洗过。一等婢子的手艺,一针一线都很细密,或许曾经由宁霜和绣儿漂染,由青梅勾过线,由自己掌过针。韶光爱惜地抚着幕遮,顺手将丝绦理顺。

跨进门槛,一树珊瑚映入眼帘。

赏花时节,宫掖里的锦葵和榴花开得极好,却不如眼前此姝:层层叠叠,丛丛簇簇,珊瑚石,胭脂花,枝蔓舒展得晶莹剔透,轻风乍起,仿佛有馨香四溢,沁人心脾。而环顾四周,一贯打理器物的薛蘅香,果然不在殿里。

“这珊瑚是新进贡的,还欠打磨,待会儿你拿回去。做好后,直接送到明光宫即可。”晋王不提,韶光自己倒要忘了已经升任典宝。

“奴婢遵旨。”

檀香金錾刻山水大背屏前,摆着格子宝架,一层一格,摆的不是瓷瓶玉座,而是开刃兵器:马戟、鈎镶、铃首短剑、黄桦弩,暗光奢华,流泻着一脉脉凛寒光泽。晋王拿着软布,正擦拭着一把环首刀,刀鞘古拙,刀柄环是纯银锻制。

“身子好些了么?”

杨广未回身,随手将环首刀搁置好,然后取了一把擘张弩。檀木横枝,流弧弓,弓弦紧绷,可将百裡外的杨树射穿,杀伤力极大。

韶光看着弩上雪刃般的弓弦,心有余悸,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当日,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杨广悉心擦拭,须臾,略带惋惜地道:“当日若是用它,当场毙命的,岂会单就那几个被擒拿的贼人。倒是便宜了他。”

换成弓弩,失手了,不知道会不会将她和刺客射成对穿。韶光想到此,有些后怕。

“不知那刺客……”

提及此,杨广黑眸微眯,声音渐冷道:“擅闯宫闱,意图行刺,其心可诛。”

“殿下将他们都处死了?”

“死了三个,那个挟持你的倒还留着命。”是满门抄斩,还是凌迟处死,都要看审问的结果。能通过宫城层层布防,径直闯到广巷的人,岂是贩夫走卒那么简单。

韶光眸色一动,“奴婢听闻,若是宫城内人获罪,判前都要关押进大理寺。不知道对那几个,是不是也用这种规矩……”

杨广不置可否地挑眉,“怎么,你好像对他很上心?”

说起来,当夜除了捉拿刺客,似乎忽略了某些事情。比如深更半夜,为何有宫婢独自一人待在绣堂?刺客误打误撞,为何偏巧挟持了她?大理寺少卿会很想知道原因,可惜诸寺、诸监与宫闱向来分领而治,宫正司不出面,大理寺也拿宫闱局没办法。

“三日后,理正和理监会来提人。目前还在尚服局私牢里头关着,酷刑之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杨广略带深意地调转目光,“如果是探监,可要谨慎些。否则引火烧身,就得不偿失了。”

韶光抿唇,“想必那探监的人,会很感激殿下的提点。”

杨广冷然一笑,望了她片刻,然后轻声道:“你上次调制的香很好,太后极为喜欢。”

是喜欢,而不是满意。

两个词,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