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绣宫春 水未遥 3311 字 28天前

“娘娘出自司宝房,自家人自然要向着自家人。娘娘且安心。”韶光以同样热忱的视线看着她,说的话,却等于没说。然而却也是最安抚人心的良药。

自浣春殿出来,天色有些晚。

成海棠是执意要留她吃晚膳,高灵芝因蒙难时曾被连带着照顾,心存感恩,故此比旁人热络几分。倒是沈芸瑛,没多做言语,只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并未留下打搅三个人叙旧。

韶光回到屋院,已是掌灯时分。

璎珞离宫后,司宝房一直都没擢拔女官。偌大的二进院里,只住着韶光,连着伺候的奴婢,空荡荡的。此刻推开门扉,屋里已坐着一个人。

“你,这……”

素云锦袍,内里着桃花衫,一条蟠龙腰带将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极年轻的面孔,无可挑剔的五官,举手投足间可见清贵之气,清浅瞳仁,显得俊雅风流。而在看见她的一刻,男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很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瑰宝。

“见到我,是不是兴奋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韶光甚至叫不上名字的男子,就堂而皇之地坐在自己的屋院里,目含戏谑,旁若无人地把玩着桌案上的杯盏。此刻望着她,抿唇笑得不亦乐乎。

韶光愕然间后退几步,事隔半月,万万想不到,竟然能再次见到这个人!

小妗呢?

其他伺候的宫人呢……宫闱深深,他是怎么进来的?

“别找了,你的那些下人,我都让她们睡觉去了。”

封齐修说罢,得意地朝她一挑眉。

“你知道我住在这儿……”

“上次承蒙你救了我,无以为报,一直对你甚为挂念。”封齐修一点也没被韶光难看的脸色所影响,自顾自地起身,将门窗都关好,口中喃喃自语,“本想我是否连累到你,总是心怀愧疚。现在来看,你不但没受波及,反而升了官。”

说罢,有些自嘲地坐回到敞椅上。

韶光听他这么说,喉间一哽,有些无言以对起来。当日在尚宫局私牢,她明明已是对他起了杀心的——可这人在侥幸逃脱之后,不但没有远走高飞,反倒认为自己是好心才提供给他逃跑的机会,特地回来道谢?

倘若按照臆想,像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人士,定然有飞天遁地的绝技,即便不是功夫出神入化,也绝非泛泛之辈,否则,怎能进出皇宫犹入无人之境?然而韶光看着他,不禁疑窦丛生。或许,他根本不是什么前朝旧部,而之前的闯宫,也并非是为行刺而来……

“你似乎对皇城的布防,知之甚详。”

“看门儿的都去守城墙了,家丁护院也都早早睡了。区区几道红砖墙,岂能拦得住我!”

皇城内外的戍衞都早早地移到皇城外,准备恭迎隔日的懿驾出城——确实,这段时间是宫闱里的守衞相对最薄弱的时候。莫说擅闯宫闱,就算谋反逼宫、发动兵变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韶光侧眸而视,觉得他要仅是来找人,未免有些太不划算。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算计,我只是来看你。至于其他,你想到了,别人未必就能矇着。”二十六路禁衞军还驻扎在宫城西苑,如有异动,随时进宫勤王。

封齐修耸耸肩,他可不想有去无回。

“那么话也说了,人也看到了,不知你还有何事?”

韶光并没惊讶他猜出自己心中所想,倚靠着窗棂,这才发现原来刚刚紧张得连宫灯都来不及放下,一直攥到现在,以至手柄都被握出了折痕。于是将内里的蜡烛吹熄。

“当日,你为何要救我?”

封齐修双目直视,用一双甚为亮灼的眼睛看着她。本就俊美的一张脸因为眼底的神采,愈加光华夺目,若是再灿然一笑,定会胜过夜的星华。

“你冒着性命之危,专程来到这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韶光失笑。

“为什么要救我?”

封齐修却似未听见她的话一般,继续重复着问题。

韶光的视线自院外的空地扫过,轻叹一声,道:“宫里的侍衞每隔半刻钟就会从屋院外巡视而过,如果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劝你,就此离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是走吧。”

“如果我说,想带你离开这裏,你愿意吗?”

这下换做韶光呆愣在原地,眸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在自己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上。收拢的十指,粗粝的手心沁了一股潮热,由于紧张而局促难安的呼吸就喷在脸上。这才注意到她和他已经靠得这么近。

对于一个还算不得熟络的年轻女子表达出如此的热忱,不可谓不唐突。然而被捉住手腕的女子却没有任何羞赧、不安的神情,轻然抬眸,眼底含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和明晰,“你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个?”

“你别怕,我并非歹人。只是……”

“我知你未存歹心,”韶光侧着脸,将他后面悉数的话都拦了回去,“可走了之后呢,想要如何安置?能往哪里安置?”

封齐修一怔,显然这些都是他不曾考虑过的。

“你说想带我走,可你究竟知道我是谁吗?有过怎样的经历?什么家世、什么背景……”韶光看着他,唇畔有一点笑意,“这些你全然不知。你只是按照臆想,把我当做一个命若草芥、在宫中得不到怜惜的小宫女。”于是,像他这样的侠士从天而降,解救身世凄苦的女子脱离苦海,以满足自己的侠义仁义,或者,是成全一段能够让人称道的佳话。

“这,我不是……”

若说韶光的拒绝让封齐修深感不解,那么此刻的一番话,则彻底让他定在当场。却因着被猜中心事,面上微红,有些气恼。

韶光瞧见他的神情,轻笑着将手腕抽回,“所以我不会跟你走,更何况,这裏很适合我。”

“你跟我想的很不同。”

封齐修看了她半晌,有些丧气,却也有些释然。难怪那晚在撞见他这种“刺客”的时候,全无慌乱和惊恐,而且能够镇定自若想办法自救。“你能自由进出尚宫局私牢,并且在受到牵连后仍被擢拔升迁,我早该想到,你不是一般的宫人。”

韶光低眉浅笑。看来告诉他自己寝房的那个人,并没告诉他,自己的底细。

“很奇怪,为何仅仅数面,我便对你念念不忘。”封齐修轻呼了一口气,耸耸肩,颇有些无耐地看着她,“只是错过这一次,怕你是要永远守着这裏了,千万别后悔。”

韶光一笑,并未应答。

那晚的月色很淡,男子明灿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撩人。韶光扶着窗棂,就这样目送那抹清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才种种,仿佛是一场梦。

“他真的回来找你了!”

画阁里,绮罗猛地站起身,惊飞了檀梁的鹊鸟,脸上的神色惊讶到无以复加。

韶光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轻些,生怕别人不知道,给我找事是不是!”

绮罗咧了一下嘴,有些咂舌,仍是难以消化半夜有男子闯宫的事,“他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禁宫高手成千,戍衞看守何止千万,躲过他们的视线且不说,竟能从皇城一直闯到宫城里来!”

城内的殿宇琼阁鳞次栉比,宫墙间的道路更是盘根错节,平素便是宫中老人儿都不敢随便乱闯,宫婢们更是只在伺候范围内走动,就是怕识错了路、误闯了殿,惊扰到主子。然而一个外人,竟能顺藤摸瓜,一直找到宫闱局女官的屋院,不可谓不神通广大。

“所以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刺客。从那时在锦堂里的误闯,一直到后来被捉拿,倒像是安排好的。”

“你是说,晋王殿下……”

绮罗说到此,自己先噤了声,询问地看她。

韶光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说起来,你与那人素昧平生,当日他也确实连累到你。可是……”绮罗欲言又止,观察着韶光的反应,轻声道,“他毕竟是无心之失。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你却为了不使自己暴露更多,而诱其走上死路,似乎有些……”

绮罗怕她恼她,越说声音越小。韶光瞧出她一副抱不平的模样,失笑地拉她坐下,“阿罗,你知道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初遇那晚,虽是他误打误撞,可也是我不合时宜地重返锦堂在先。但你知道么,当他挟持我出门,一直到晋王举起黄杨大弓,箭在弦上,他也并没有放开我。”

倘若晋王有心杀他,他是必死无疑的,而她尚有生路。然而,他是在明知要被射杀的时候,仍选择拉她共赴黄泉。对这样的人,用得着手下留情吗。

“帮我查查他的身份吧,我总觉得,这个人来历很有问题。”

绮罗有些不解,“你察觉到了什么……”

“我怀疑,他也曾是这宫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