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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宫春 水未遥 3311 字 28天前

九月初七,逢上祈福的大日子。

明光宫历来比较重视,每逢临近,内侍监都要嘱命事先在宫城外的街道洒扫,专等着当日铺上红毯,百官迎送,鸣锣开道,十八抬的奢华凤舆载着太后自长街而过,后面是数百随行女眷的车辆,一应奴婢和仆从伴驾,甚是隆重壮观。

太后亲临,宫闱里的夫人和嫔女们自然竞相跟随。其中身份最重的是陈宣华,一贯摆出惠端淑德、母仪天下的气势,这等大事是少不得她的。蔡容华也在其列,还有扶雪苑里的黎红薇、骆红渠……前一日,韶光领着婢子给浣春殿送宝器的时候,路过花苑,正看见穿着一身翠色纱裙的灵犀兴致勃勃地陪着黎红薇说着什么,身畔,还有不常在局里看见的嫣然。

美人如花,正是一茬开败一茬新。

然而自扶雪苑熬出的这几位,似乎有常开不衰的气象。宫里的人对她们巴结讨好,却从来不敢坦言皇上其实是荒唐的。昭阳宫长廊日日欢歌、夜夜达旦,摩肩接踵的都是些伶人歌姬,与美艳动人的夫人们莺歌艳舞,亦无人敢置喙。东宫因此有样学样,豪不忌惮地暴露本性,开始变着法儿地折腾。据说,浣春殿里除了高灵芝和成海棠,又召进来诸多妾室,有名分的、没名分的,混杂相处,只管逗着太子爷开心。

而这样的情形报告给明光宫,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乐见其成。

东宫,浣春殿。

脂粉味扑鼻。

韶光踏进浣春殿的门槛,不禁蹙了蹙眉。香粉是涂在脸上的,抑或用来熏衣服。可这味道着实浓得很,似乎是芙蓉的芳香,淳郁而刺鼻。更像是香粉盒子打翻的结果。

经过垂花门,味道更重了。吩咐随行宫人们现将宝器放好,掀开琉璃帘,果然看见寝阁里的高灵芝正掐着腰,恶狠狠地教训宫人。

“你是故意的吧,成心想让本宫不顺心?作死了,弄得味道这么难闻!”身形丰腴且冶艳的高灵芝揪着宫婢的耳朵,嗓门大开,声音尖锐而刺耳。倒也真是难为那小宫女,就梗着脖子站在那一个劲掉眼泪,只字不吭。

“姐姐这是做什么呢!何必跟一个贱婢置气,平白气坏了身子。”

能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嗓音还很陌生,让韶光抬起眼,瞧了一下。看见软榻上侧坐着个面生的美艳女子,云髻高绾,斜插一枚双蝶金步摇,一袭水蓝织银的百褶云纱宫装,上面染的是十二画锦绣,周身戴的珠玉环佩,无一不中规中矩。

“都是这奴才,把殿下送我的香盒打翻了!真气死我了,笨手笨脚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翻了就翻了,有骂她的工夫,都够姐姐再让殿下置办一盒了。”宫装女子说罢,斜眼扫了一下不知所措的宫婢,眼色冷淡,“还站着,没瞧见惹恼姐姐了,开窗放放气,这一屋子的香味儿,也不怕熏死。”

一个艳丽妖娆,一个背景殷实,现在又来了一个居心叵测的。

浣春殿里的风光,真是越来越热闹。

“奴婢拜见高妃娘娘、芸妃娘娘。”

新来的侧妃名唤沈芸瑛,是尚书省吏部侍郎的嫡长女,不知怎的被太子瞧上了,晋封为妃。比起另两位侧妃,这芸瑛的身份无疑最高。方才高灵芝听她开了口,悻悻地耸耸肩,瞪了婢子一眼,不再发难。

“东西都放下吧,你们辛苦了。”

司宝房的宫人们行了礼,沈芸瑛并未多看一眼,摆摆手,只示意身侧的婢子上前,“本宫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东西做好了得赏,做不好要罚。几样器皿本宫甚是满意,这儿有几枚香囊你们且收着。以后记着尽心为浣春殿、为太子殿下办事。”

随侍的宫婢拿出打赏的香囊,一一分给韶光身后的众多宫人。姑娘们面面相觑,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敛身谢恩。

“妹妹这才来几日,做事比我这个当姐姐的还周到。看来以后少不得要向妹妹多学习。”高灵芝看到韶光,朝她挤了个眼色,略有讽意地朝着沈芸瑛道。

沈芸瑛一笑,淡淡地道:“家父教导甚严,妹妹在家时便已有师傅教习宫中规矩。”

高灵芝一哽,心道这是在暗讽自己出身不如她。

“成妃姐姐这会儿大概还在雏鸾殿呢,”高灵芝自知说不过,意兴阑珊地撇开眼,也不再理会沈芸瑛,站起身,给韶光指着寝阁另一侧的方向,“太子妃故去,旧物仍在,成妃姐姐总在那儿睹物思人。你若是想找她,便过去瞧一瞧吧。”

睹物思人……

成海棠与元瑾之间相交仅有几日?善缘或孽缘……竟能生出如此深厚的情谊,事隔多日,依然念念不忘。

“成妃姐姐说了,太子妃在世的时候,待她很好。如今死了,连个怀念的人都没有,就太不像话了。”高灵芝耸耸肩,也有些暗自好笑的意思。然而前一阵子才联合成海棠去明光宫请旨,重新安葬元瑾,即便做样子,也是要给外人看的。她做不来,可不得成海棠去吗。

“那奴婢且先行告退。”

韶光一敛身,顺着高灵芝指的方向走去。

沈芸瑛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因有宫人打理,雏鸾殿仍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月檐下,十二道窗扉都敞开着,折射出几道迷离的光束,映衬着高悬的琉璃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宫殿里空荡荡的,冷清空旷,却不曾有丝毫的灰尘堆积。仿佛自从元瑾离开,这裏便时光静止,鲛绡纱帘低垂,寝阁深深,玉砌月亮门前的花草依然生长着,只是再不见一朵花盛开。

“娘娘独自在此,也没有个伺候的宫人跟着。”韶光轻步走近。

成海棠此刻正倚在窗棂边,眼神迷离地望着院中有些凋零的花树,听到声音抬眼睛,询问地看着韶光:“谁?”

“娘娘想什么这般入神。”韶光走上前,有些失笑地扶起她。

“是你来了啊!”

海棠捶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小腿,柔顺地被拉着起身。两人跨出寝阁,落座在正殿里的端石敞椅上。没有新茶,案几上的精致小点心却早已摆好,一壶冰镇梨花酿,散发着甜香。

“平素也是闲来无事,索性过来陪太子妃姐姐做个伴。”成海棠说着,提壶自斟了两盏。

主人已殁,仅剩旧物。倘若旁人闻听此言,定要被其善良和多情打动。但韶光看着她一副悠然自怡的模样,倒像是到这裏躲清闲、避嘈杂来了。

“隔日就要跟随太后去福应禅院祈福,车马劳顿,娘娘何不早做休息。”

“你知道?”成海棠似有惊诧地抬眼。

韶光笑:“奴婢来之前,听掌事宫女提起太子殿下身体抱恙,需留宫休养的事。故此,娘娘便亲去蘅锦殿请旨,要代替殿下跟随太后她老人家前往。”

成海棠闻言一笑,算是默认。

“祈天是何等大事,殿下竟也能当做儿戏……”执起玉盏,成海棠轻嗅着梨花酿的香气,有些哂然地摇了摇头。

身体抱恙——这种推诿的理由,能从堂堂一国太子口中说出,而且甚为理所当然。

韶光看着她,“隔日,只有娘娘一人去,高妃和芸妃等人,没有说也要一起吗?”

成海棠低头轻笑,“像沈芸瑛那样的人,听闻我去,自然也要跟着的。剩下宫里那些都是东宫新宠,太子留在殿里,她们断然是要留下的。”

至于高灵芝,一贯争风吃醋的主,瞧见其他人留下来,纵然有心思,也不会白白让出专宠的机会。自然也要留下。

“那奴婢自房里挑几个体己的婢子,跟娘娘一起去。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成海棠笑着摇头:“本宫也是宫闱局出来的,跟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同,岂是经不起这点儿风浪的!”这话说给她听,同样说给自己。一是指福应禅院七日祈天的事,一是指即将面临的莫测命运。

韶光听出话音,微笑不语。

“韶姑娘,本宫的话……依然作准。”

正殿里很静,不留伺候的宫人,自然也没有多余的耳朵。成海棠看着她,目含认真,“经历过这几日,本宫愈加觉得后宫不比宫闱局,稍有行差踏错,便不是昔日丢差事那般简单。本宫知道,这些对你而言却不过是寻常伎俩,内里风雨,你是再通透不过的。”

“娘娘的美意,奴婢自是铭记于心。可奴婢身份复杂,并不想为娘娘带来祸端。”

成海棠显然也没考虑到这一层,闻言有些怔,迟疑地道:“东宫多是非,又连着新进诸人,本宫总是心神不宁,只是想有个贴心的、可以倚靠的人……”

“娘娘心思缜密,并非高妃诸辈所能企及。至于芸妃……”

沈芸瑛是太后借来造势的,一旦能辅佐太子即位,正宫那块地方却断然不会让她沾边。否则以吏部的势力,保不齐将来又会兴起第二个独孤闺阀,太后那么精明的人,不会给自己埋下隐患。沈芸瑛,其实并不足惧。

但这些话,韶光也不会跟成海棠说。

“娘娘应该听过,色衰而爱弛。自古君王爱美色,世间男子也莫不如是。娘娘已经身在浣春殿,离东宫正殿只有两道回廊的距离,迈过去,是迟早的事。娘娘现在最需要、也必须要做的,便是等。”

“等?”

韶光点头。

百尺竿头,才能更进一步。熬得最久的,便是笑到最后的。譬如现在兼掌尚宫局的哀萃芳,比如,能在中宫呼风唤雨的太后。无不是在宿敌最强盛时,偃旗息鼓,静待时机,在彼方力量薄弱时,奋起攻之,给其致命一击。所谓不鸣则已,一鸣便是冲天之势。

“等娘娘将同辈的人都熬倒了、熬死了,参与缔造殿下最辉煌历史的,倘若只有娘娘硕果仅存,梧桐树上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就不可能供奉别人。”

韶光说罢抬眸,一瞬间,在成海棠的眼底看到了跳跃的火花。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然而比得不到更让人心痒难耐的,就是明明看得见,却暂时不能伸手去触碰。

“那么你可会助我?”海棠热切地执起韶光的手,喉中吐出的语调低哑,有着风情万种的韵味。可惜韶光不是男人,自然不会因女子的动情而心泛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