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沙砾堆积在朱红的宫墙里,随着流动的风,落进荷塘里、雕栏下、井口中——
每座宫殿里都会残存着这样的沙砾,即使没人去捡,一样跟人在同样的屋檐下,经历着相同的阴晴、雪雨。这些存留在沙砾中的真相,会如影随形地跟着每个人,即使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映射而生的深深浅浅的影子,也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提醒着内心——有人,正洞悉着你的秘密。
明光宫,蘅锦殿。
卯时,晨曦的雾气早已如湖面的烟波一样散去了,鎏金般的阳光投在辉煌的殿宇上,金波离合,将绵延百里的城池宫苑都覆盖上一层碎光。
太后今日起晚了些,等厚重的殿门敞开,都已经过了卯时三刻。
哀萃芳顺着荣光万丈的丹陛,拾级而上,脚下是汉白玉基石,宝相庄严,雕栏玉砌,上面雕刻的都是九曲螭龙。脚下踏着朱红长毯,径直走到那莲花纹饰的殿门前站定了,才迈进漆红的门槛。
明光宫是整个宫廷权力中心之一,而她是太后身边的掌事,是红人,也是贴心人,在偌大的宫闱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素日里就是那些女御和世妇们都不敢怠慢,小心应付,生怕半点儿不妥帖。可惜,自从宋良箴引咎辞职,尚宫局迎来一位新任掌事,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
“太后,这款发髻委实很适合您。”
尹红萸站在莲花繁盛的毡毯上,一袭水色荷叶箩袖绢纱裙,双蝶髻,髻上扣着清一色纯银头饰,映衬得其人很有味道。
早在来之前,她特地画了精致的妆容。原本一双勾人的媚眼扑了黛色,眼角打了厚厚的粉,遮去三分细纹;腮边的一抹胭脂淡晕,唇角不弯的时候,尚看不出已过花信之年。
此刻寝阁里的奴婢都已屏退,只留她一人在吕芳素身后伺候,拿着菱花铜镜,对照着妆奁前硕大的琉璃镜面,细细地打量着刚梳好的发式。
“嗯,还是你的手艺好,比那些奴婢强多了。”
“太后喜欢,奴婢每日来蘅锦殿便是。”
相谈甚欢的话音传进哀萃芳的耳朵里,在踏进门槛的同时,就瞧见寝阁里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温暖的橘色光晕洒在两人的身上,背后的影子拖得老长,烟丝相交,交汇而成的混影有一种该死的和睦。
“奴婢问太后安。龙华泉的水已经备好了,请太后移驾。”
哀萃芳挽着手,如是禀报。
吕芳素闻言,将扶着发髻的手拿下来,“瞧哀家糊涂的,竟然忘了早晨的沐浴,这梳理了一早上的头发,拆掉不是很可惜。”
尹红萸捂唇一笑:“太后,此时拆下来,再梳一遍就是。但奴婢僭越地说一句,今晨和风清凉,毫无暑气,何须去龙华泉跑那一趟。”
吕芳素蹙起眉,用尖细的指甲搔了搔额际,片刻,点点头道:“那就先别忙了,哀家今日不去龙华泉,简单在寝殿里布置一些洗漱就可以。”
哀萃芳低着头,闻言,手不自由自主地攥紧了一下,“奴婢遵旨。”
“你们也都别干愣着,跟哀掌事过去,将龙华泉的一应物什都搬过来。太后沐浴,可马虎不得。”尹红萸挽着手,微笑吩咐的模样,俨然一副殿内掌事的架势,说罢又看着哀萃芳,“哀掌事,有劳了。”
哀萃芳注视过来,“不用,伺候太后,是分内的事。”
太后每逢单日必在龙华泉沐浴,从未更改过。这也是比拟着当年独孤皇后双日沐浴的习惯。然而在尹红萸堂而皇之进殿伺候的一日,竟然破例了——
哀萃芳看着两人一站一坐的背影,眼底阴毒一闪而过。
未时两刻,韶光踏上麟华宫的台阶。
雪白的大理石,镂银錾刻,凿地为莲。女子足下是一对纯银丝洒花绣履,缓步轻移,踩踏过地面上刻着的纹饰,仿佛催生了一瓣瓣璀璨菡萏,步步莲花。
侧殿里,十二扇窗扉都半敞开着,按照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尺寸。偶尔一缕青烟,顺着月檐风灯飘进殿内,对衝着几道居阁里的熏香,氤氲弥漫,绽开了千层玲珑宝塔上的金银花树。
男子以背对的姿势,负手伫立。
就在绚烂的玲珑宝塔前。
韶光轻轻走进来,脚步声渐近,男子转过身——
烟影缭乱的氤氲中,那一张俊魅至极的脸,暗抑凌寒,漆黑眸子似深渊,眼底仿佛坠满了凄迷花瓣,惑人惊艳,勾魂摄魄。然而,蛊惑盛姿之下,却仍蕴藉着无比浓烈的肃杀和冷冽,如封冻千年的坚冰,足以让被弥足深陷的人冻彻心扉。
“是不是本王不遣人召见,你就不会踏进麟华宫一步?”
来之前负责引领的侍婢只字未提,韶光此刻感受到对方身上充斥着的强烈情绪,是愠、是怒,或是些许不明意味的情绪,不由顿住了脚步。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只不过是宫闱局的奴婢,竟惹得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男子走出阴霾,缭乱的烟丝在俊魅的容颜上掠过,异彩流光。
肆意妄为,不谙规矩——自恃盛宠的杨谅再次用行动向宫掖证明了自己有多么视宫规于无物,同时,也令无数宫婢揉碎芳心,憧憬并扼腕出“为何病的那个不是自己”,“如果汉王殿下能有一星半点的关注,即使立刻去死也值得”之类的感叹。而其中,被飞短流长成一段佳话中的女子,就是她。
“如果不是你,后宫岂能出现那么大的阵仗。倘若昨夜真是你出了事,汉王亲临,怕不是都要惊动到明光宫去了!”
韶光反应了半晌,“殿下原来是说这个……”
杨广见状,黑眸危险地眯起,“怎么,本王说到你心裏去了?”
韶光有些绷不住,莫名承受这些愠怒,不能不说心绪烦闷。然而面上掩饰得极好,别过目光,淡淡地道:“奴婢岂敢。”
“不敢?”杨广挑唇一笑,“你在凤明宫的身价,谈不上‘不敢’这两个字吧?”
“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