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施艳春因唆使和渎职,贬谪掖庭局。
初九,东宫嫡妃元瑾因毒诱太子,幽禁在雏鸾殿。
太后曾经一度怀疑有人想依靠元瑾来控制太子,恨得咬牙切齿,以致非要设局查出真凶不可。然而这样仅仅是臆想的猜测,元瑾却一点都不冤枉。确实是她命人在东宫的正殿里偷放了“花葬魂”,一则是用来侍寝;二则,也是栽赃。
倘若用得好,雨露承恩,便能重获宠爱;用不好,首当其冲的是高灵芝,再不济也能打击到成海棠——一个是专宠寝帏,一个专擅调香,床底间出了这种事,哪个也跑不掉。这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元瑾算盘打得很好。
一箭三雕。
可惜她忘了,雏鸾殿是皇后生前定下的嫡宫,太后正想不到办法铲除,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于是便有了浣春殿的一场苦肉计。用两位侧妃的谪罪,换来一位嫡妃的废黜,实在是划算得很。当然事情或许碰巧跟元瑾无关,吕芳素却已经备好了替补,即使当时施艳春不进门,同样会有别人,将这出戏唱下去。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瑾何其不幸,还未等吞噬掉猎物,一个不慎,就被太后这只老鹰给啄瞎了眼睛。
八月初十这日,成海棠和高灵芝就从宁庆殿释放了,太后赐予诸多绫罗和珠宝,算是对二人的安慰和补偿。同时,也褒奖了司衣房和司宝房,尤其是司宝房,在两位侧妃蒙受冤屈的时候,仍能不忘恩情,扶持照顾,情分可嘉。
而按照惯例,元瑾最终会被幽禁在雏鸾殿,所以在宁庆殿待了几日,还是会回到东宫去。那日,自宁庆殿而归的时候,走的依然是广巷,临路过琼芜馆,馆门半敞,裏面的玉簪花都开了。
这些自江南栽植过来的花品,冰姿雪魄,芳香袭人,就丛丛簇簇地生长在袅袅如云的绿叶里。隔远而望,纯白花瓣,簌簌颤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和雅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妾……想再见一次殿下。”
或许是自知罪责难逃,当吕芳素似询问遗愿般问元瑾时,骄矜傲慢的太子妃忽然放下了所有自尊,用一种近乎卑贱的态度跪在地上,像这样乞求。于是,太后特命人打开深锁已久的琼芜馆,让元瑾跟杨勇在裏面再见一面。
元瑾又穿上那件杏色的高腰长裙,臂弯里挽着一条阮烟罗,烟笼黑发,不挽不束,就这么柔柔地披了一肩膀,如瀑、如练、如烟、如尘……亦如她即将面临的莫测命运。
红廊下,玉簪花开得正好。
杨勇踏进琼芜馆的一刻,瞥见馆内花海,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那个暮春,她独自站在院里的花树下,发髻间、绸带上都洒着轻柔的花瓣,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杏色长裙,美得不可思议。
杨勇情不自禁地走上前——
“殿下,还记得曾经与臣妾说的么?”
隔着花海,元瑾悠然转身,淡雅宫妆,仿佛将素日里的骄横跋扈都敛尽了,铅华洗褪,只剩下干净美好。扶着花枝的手,轻轻从袖带里取出一枚朴素的白玉簪。
杨勇一怔。
玉簪花,白玉簪……
他曾亲手为她折花而戴,亦是在这花海,许下白首之约。那些当时的山盟海誓,浸透岁月尘埃,在这偌大深宫,被涤荡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陈年碧玺里蕴含着或浓或浅的哀愁。
“终究,你还是负了我……”
元瑾低下头,似悲似恸地笑了,笑得很苦。
她用全部的心思去博取他的爱怜,亦满怀幽怨地思念他,为他的负心而痛苦。然而这种情感终会发展成为恨,蚀骨焚心。于是她终于开始恨他,陷得太深,割舍不掉、放弃不得,终日在泥淖中挣扎沉沦。时到今日,总算要有个了断。
“我待你如斯,你却能如此狠心?”
前一刻还在微笑的表情,在下一刻,陡然变得狰狞。元瑾赤红着双眼,手中的花枝还没来得及松开,便倾身扑了过来,尖长的指甲触及杨勇的脸,顿时鲜血淋淋。
“啊……”
疼痛在一刹那自脸上绽开,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痕,渗出圆润的血珠子。杨勇被吓坏了,狼狈地用手遮住脸,拨开花丛,踉踉跄跄地沿着小径逃跑。
“我为了你,放下尊严,丢弃矜持,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可知道?”元瑾的眼睛里闪烁着寒芒,眼底的笑却陡然变得悲戚而哀恸,“母后将我视如己出,为了你,我竟然……”
“来人,快来人哪!”
杨勇的脸已经变成了青色,吓得失声尖叫。就在这时,琼芜馆外的宫人听闻动静,赶紧冲将进来,瞧见这光景,赶紧跑上去将元瑾压制住。
“我视你若性命,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不值得,终究是不值得!”
元瑾被几个宫人五花大绑,已经无力反抗;然而,依然声嘶力竭地呵斥怒骂。有些老奴婢强行按捺住,一见这般,便下了狠手。袍袖纠缠间似乎有什么钝器寒光一闪,被捂住嘴巴的元瑾忽然凄厉地呜咽一声,垂下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勇捂着脸,见状毫不怜惜,一摆手,厌烦地吩咐将人押下去。
“她毕竟是东宫嫡妃,如何不要保全体面……”
琼芜馆外,韶光跟哀萃芳已经站了很久。从太子杨勇踏进那片玉簪花花海,两个人的视线便从未离开。韶光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
“这岂是我心狠手辣。朝霞宫都已经作古,也该轮到雏鸾殿了。太后的心思可是早就动了!”
哀萃芳同样也在看,却笑得不以为意,“事到如今,我可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经此一场,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是啊,该给掌事您道喜。”
哀萃芳没说话,但眉梢眼底皆是藏匿不住的笑意和得意。因为看着元瑾,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施艳春——正如元瑾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秘密教她使用催情香的,其实是自己;施艳春也想不到,其实太后早有除掉她的意思,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在明光宫对独孤一脉的反攻倒算中,出力最多如何?居功至伟又如何?最后能留在太后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最有用的那个人。施艳春——已经成为了一个旧例,很快的,宫里便不会有人再想起她——曾经调唆过太子妃,谋害太子的贱婢。
“你不是也该高兴么!施艳春倒了,往后你在后宫里就少了一个祸患。”
韶光微垂着眼睫,须臾,将身靠近——
“知道么,在阳光底下最好收敛些。别让人发现了你的秘密……”
幽黯的嗓音,不禁让听者后颈发凉。哀萃芳呼吸一滞,就像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心狠狠地抽紧,忽然袭来彻骨的凉意。
八月十二,嫡妃元瑾突发心悸,药石无救,卒于雏鸾殿。
时年二十五岁。
给元瑾发丧的那天,京城里下起了绵绵小雨。暮夏时节已经很少下雨了,当轻薄的雨点铺满整个琼芜馆时,裏面的玉簪花忽然全部萎谢了。
纯白的花瓣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离远望去,宛如一座孤独凄艳的香冢。
宫人们觉得不吉利,上报过去,自此琼芜馆便再次被封锁。花谢了,人亦不再,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过往便随着烟云飘逝而消散。施艳春也并未在掖庭局待很久,元瑾发丧的当日,明光宫便下旨将她驱逐出宫。在宫人看来,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酉时,横直门外,乌云笼罩下一层阴翳苍茫。
韶光打着竹伞,自桥上走过。淅淅沥沥的雨滴,在眼前铺开一道雨幕,雨幕中的亭台楼阁,隐约缥缈,连红墙碧瓦都变得不真实。
璎珞挎着布包站在雨里,一身简单的麻布衣裙,没打伞,妆容被冲洗得花了,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施艳春就站在她身侧,肩上也仅有一个蓝缎碎花的行囊,连些许像样的物什都没有。原来驱逐出宫的奴婢褪了那身宫装环佩,是不能随意带东西走的,哪怕是曾经的钗带环佩、服饰器具。
没人来送。
雨丝蒙昧了视线,风很凉,雨丝却越愈加密集。璎珞抬头望了望天,乌云密布,连一丝光线都投不下来,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糟糕的天气,就不能容我们两天。尚宫局那帮奴婢简直坏透了。”
说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扶着施艳春走进红漆门廊裏面躲雨。这时,正好看见打伞走过来的韶光。
“你还来做什么?”
韶光的视线掠过璎珞,直直落在施艳春的脸上。
烟尘缥缈,雨滴乱飞。两人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仿佛阻隔着千山万水,近在咫尺,却远得触及不到彼此眼底的东西。
“你先过去。”
施艳春淡淡地朝璎珞吩咐一句。璎珞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韶光,却听话地背起行囊,顶着雨跑进对面的长廊裏面。
只剩下施艳春和韶光两人。
“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行踪。这回揪出端倪,不知可有称心如意……”
施艳春定定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这么看来,你是明知道我在怀疑,而故意引我入局。”
韶光低下头,“我早就说过,仅安插一个璎珞,是搅不动内局这潭水的。”
璎珞确实是施艳春的人。可,伺候她的灵犀却是司衣房典衣锦瑟的心腹。锦瑟效命于晋王,自然也能跟韶光互通消息。从始至终,她都知道施艳春的怀疑,于是将计就计,做了一个连环局。
“真的想不通,我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你认为我与刺客勾结?”
韶光看着她,莫名,又有些哂然。她只是宫人而已,莫说无权无势,就算再胆大包天,她是敢忤逆谋反,还是谋朝篡位?
可惜,太急了,急到错信、偏听。如果是那个素日里镇静犀利的明光宫掌事,即便暂时看不出破绽,也不可能疏漏到这种地步——只因为她已经等不及要将自己赶出宫闱局,仅凭一个璎珞,便以为能够一劳永逸。
“所以你就能跟哀萃芳那贱人勾结,一并让太后对我产生怀疑,以除之后快?”施艳春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韶光苦笑,“如果不是你步步紧逼,岂能让旁人钻了空子……”哀萃芳已经隐忍了多年,总算是等来出头之日,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小光,说到底,你当真是心狠。”
施艳春有些悲戚地摇头。
这时,韶光轻幽幽地抬起眼,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记得那枚香囊么?”
施艳春一震,片刻,想起她确实在宁庆殿外捡到了东西。
“那是你送我的……”韶光目光平直,眸色苍远而幽茫,“不记得了么?我离开掖庭局的那一年七岁生辰,在明光宫,是你亲手为我绣了那枚香囊。我一直都带着,从未离过身。”
七岁那一年,她踏进明光宫;那一年的生辰,施艳春为了给她庆贺,绣了香囊给她。
从此视若珍宝。
当日,她特地将那东西丢在殿外,便是在赌,看她是不是能念及旧情,放她一把。
“倘若你止步于此,不再继续追,那么接下去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届时也自然有人顶替进殿去。可是……我给过你机会的,可你让我失望了……”
雨刚停,风还是凉的,刺眼的阳光就将方石地面晒得一片燥热。
施艳春整个人定在那里,转瞬,忽然仰天大笑。
笑得涕泪横流。
韶光没再送她,只看着那原本呼风唤雨的掌事似乎老了十岁,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朱红的宫墙。
蘅锦殿外,榴花依然凄凄烈烈,本已经过了花期,却不知怎的依然怒放。韶光还记得,多年前的夏天,施艳春抱着自己坐在榴花树下,绘声绘色地讲着宫外的故事。每当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慈祥,总是温和地回归一个平实的老人。
昔年情分,在此一刻,也终于被自己亲手斩断。
璎珞跟着施艳春出宫后,司宝房六品典宝的位置又被空置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内局的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刺绣比试中脱颖而出、最后却拒绝任职的那名宫人——嫣然。经此变动,崔佩很想擢升她来填补空缺,可一度遣人召见,嫣然却时常不在内局,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为此,崔佩在不甚满意的情况下深感莫名。
不日便要逢着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按照旧例,皇城中的百姓有在街市悬挂彩灯和舞狮的民俗,宵禁的时辰也推延到亥时,亥时两刻,由执金吾者负责宵禁。
在宫闱里,中秋节却不算重要节日,但因前年的一件大事,就连明光宫都重视起来——独孤皇后正是在仁寿二年的八月甲子,薨逝在了永安宫。由此,每逢中秋佳节,蘅锦殿便故意令宫闱里大肆庆祝。去年今时,广巷彩灯高悬,丝绸绫罗铺地,舞狮的队伍绵延至几里,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想来,今年亦不例外。
韶光将宝器送到昭阳宫,已经过了申时。天色尚早,各宫的晚膳就已经早早被送过去了,宫闱局里的奴婢们忙了一整天,纷纷自房里结伴走出。
内局的小厨房就安置在一道敞院里,专门侍奉有品阶的女官。韶光现如今已有自己专属的屋院、专属伺候的奴婢,自然不用跟普通的宫人一起用膳,然而路过小厨房,正好在内院里瞧见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嫣然——正拎着食盒,跟宫婢吩咐着什么,而她身边,站着巧笑倩兮的灵犀。
“待会儿你再让人将这些送过去,切记,莫要惊扰到殿里的人。”
奴婢领命地点头,态度极其恭敬。这时,韶光轻咳了一下,然后,身畔的小婢踮着脚,朝着内院叫道:“是嫣然姑娘么?”
院中些许花香沁人,吹拂起纤薄的裙摆,裙摆上面绣制的芙蓉花宛若新生,鲜活了一世春意。
嫣然闻声回眸,视线之中,花树下一抹纤弱的身姿。
“韶姑娘。”
灵犀最先看见她,打过招呼,然后笑了笑。身侧的嫣然却是一怔之后,有些慌乱地左右顾盼。韶光看见,她的眼睛忽然瞪起的一瞬,不甚圆,却瞪得很大,就像恨不能将眼白全都暴露出来。
心虚。
那是在旁人忽然出现时,不由自主显现出的一种心虚。
“这个时辰,韶姑娘还没回屋院,当真是很辛苦。”然而片刻之后,嫣然就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扶柳。
“是啊,刚送完宝器。”
同属司宝房,两个女子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当初在内局比试时韶光却将她选定,作为前三甲。余西子都甚感意外,却在绮罗的意料之内。她掌管司籍房,兼掌彤史,自然知道,这个名唤嫣然的普通宫人,其实曾上过彤史。
皇后娘娘在世时,寥寥彤史上,永远只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独孤伽罗。后来皇后薨逝,昭阳宫便开始日夜笙歌,红廊里穿梭不息的是浓妆艳抹的伶人和姬人,佳丽如云,彤史上的闺名就如春雨过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现如今在宫闱里,最蒙圣宠的是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可仍有很多宫人不甘寂寞,经常借故经过抚安殿。嫣然无疑是一个特例,曾经侍寝,却安于平庸留在内局——这样的经历连崔佩都不知,更遑论普通的宫人。
韶光淡然一笑,“路过小厨房,进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剩下。”
“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昭阳宫。”
嫣然倏尔抬眸。
迷离的夕照在眼前投射出一道温暖的橘色,橘色光芒中,面前的女子宛若一株温雅矜贵的菡萏,略显孱弱的面容被映衬得愈加没有血色,是那种许久不见阳光的白,一双眼睛漆黑幽深,波光潋滟。
“姑娘这么晚了还去昭阳宫,想必那批宝器是急需的。”嫣然扯唇一笑,“但这会儿小厨房大概是没什么吃食了,韶姑娘自己有伺候的奴婢,何必来跟我们这些宫人抢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