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小妗脸色一沉,就想出声训斥,却被韶光拦住。
“只有偶尔来回味一次,才能不忘作奴婢的本分。”韶光一抬眸,倏尔微笑,“更何况这也不叫抢,品阶相同即为抢,而能与掌事分甘同味,则是荣、是幸。做奴婢的,需感恩戴德。久居深宫多年,难道连这点悟性都没有么?”
嫣然一滞,显然没想到素日里温和的人能如此说话,咬着唇,忍气吞声地道:“奴婢……自是知,道。”
韶光定睛看着她:“能知道便好。你记着,奴婢就是奴婢,想招摇,等攀上那位置再说。”
说罢,也不看她一眼,摆手道:“得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了,你们早些休息。”
嫣然又恨又怒,却并不敢当面顶撞,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了声“恭送韶典宝”。就在这时,灵犀忽然开口,语调盎然地自身后叫住了她——
“韶姑娘,璎珞出宫后,奴婢被调回了扶雪苑!”
前行的身姿,在此刻停住了脚步。韶光转眸,“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现在何人不知?此时此刻的扶雪苑,再不是当初那个被欺压的冷宫。最得宠的陈宣华和蔡容华便是出自那里,而后更有大批嫔女蒙受圣宠。能进扶雪苑,成了很多宫婢的念想——巴望着一人飞升,鸡犬得道。灵犀这次再度回去伺候,身份自然不比从前。
韶光再不多言,掸掸裙摆,便踏出了二进院。
隔日,明光宫开始命各房准备过节的事宜。
诸皇子都在宫掖,济济一堂,为皇室团聚增添了不少佳话。同样也是因为上次的宫宴不欢而散,这一回,吕芳素必定是要着重办一办。偌大宫闱已经经历过几度沉浮辗转,很需要用一些喜庆的氛围来驱散那些一度弥漫的血腥、残酷、阴霾的气息。
然而这期间,陈宣华和蔡容华接连蒙获圣宠,羡煞诸多宫妃。事过几日,宫闱里却又传出昭阳宫夜御两女的秘闻。
像这种香艳的传言一向是讳莫如深的,却总是被宫人们津津乐道。因为侍寝的两位并非夫人或是嫔女,彤史记载得很简略也很隐秘,存盘前已经用蜜蜡封存,连负责收存的宫人都没看见名字记录。这就更增添了流言的神秘性。据说,琼华宫和朝华宫的宫人特地去打听,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十二日的晌午,宁霜忽然病倒了。
宫婢生病自然请不动御医,汤药不救,一直拖到后半夜,青梅万难之下去找韶光,那时宁霜已经昏迷不醒。清冷的皓月弥漫着院中的夜合欢树,云丝有些淡,连屋角上悬着的宫灯都是黯淡的。韶光只披了一件外衣,匆匆赶到,屋院里充斥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宁霜吐了半宿,此刻矇着棉被,浑身早被汗水打得湿透。
“从昨个儿傍晚就开始这样的。熬了药,一点作用都不起。管事的妈妈说,如果再不好,就要将人送到掖庭局去……”绣儿带着哭腔道。
韶光倾身上前,搭住宁霜的手腕,又翻了翻她的眼睑——一片青色。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只是内眼睑有颗粒状的红斑,很浅,若不细看根本觉察觉不出来。
高烧、呕吐、痉挛、昏迷……
韶光对这些症状再熟悉不过。原因无他,是中了毒。
“近三日,除了内局,她还去过什么地方?”
青梅急得一头是汗,道:“其他的地方倒是没有,就是前日我们送挂缎和铺毯的时候,去了一趟昭阳宫的侧殿。”
昭阳宫。
是昭阳宫……
据她所知,宁霜在宫裏面并未树敌,或者可以说,她不太可能有敢用这种毒素的敌人。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听到了什么……人尚在昏迷中,却是无法得知内情。
韶光的脸色有些凝重,蹙眉半晌,从腰带里侧解下一枚腰牌。
“拿着它去御药房,去招那边执夜勤的太医过来。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就说是奉了汉王殿下的旨意。”
墨绿色的腰牌,上面镂空錾刻着鸱吻的纹饰,玉质很厚,触手却温润细腻,奢华无双。
当务之急,是先将宁霜的病情压制下来,宫婢患病若是药石无效,宫里不但不医,还会当成是疫症,裹一尾草席扔出宫去。青梅眼神复杂地看着韶光,片刻,将目光转到床榻上虚弱的宁霜,一咬牙,道:“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人带来!”
风吹散了花香,带来的都是燥热和腥气。绣儿抹了一把眼泪,将巾绢浸在冷水里,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得更凶了。
屋外的夜,正深着。
韶光退出屋院,即刻回了自己的二进院,简单地取了灯盏,然后直奔西厢。
西厢,原是璎珞的住所,自从她出宫,便空了下来,仅仅几日的闲置,推开屋门,灰尘味道扑面而来。韶光有一丝哂然,璎珞离开才多久,屋里边便荒废成了这样。看来这段日子以来,那灵犀光忙着自己的心思,连最基础的本职都忘了。
搜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韶光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有些丧气地将柜门关上。就在这时,从宝柜里飘下来一页纸笺,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却甚是清楚——那是一张药方,写着几行字,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等几味药材,还留有朱砂笔的批注。
果然还在。
八月十三,晴空万里。
这是几日来少有的晴天,碧蓝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不见,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地面上,将石板铺成的小径烫成了青色。此刻的扶雪苑外,伺候的宫人正将浣洗完的布帛挂起来,或浓或淡的料子随风飘动,散发着一缕缕皂荚的清新味道。
“记着,这些要分开挂,染了色,你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宫婢大声呵斥着,掐着腰,颐指气使的样子让她看上去很凶,已经不年轻,可依然穿着最鲜亮的宫装。韶光识得她,原是掖庭局的杂役女婢,后来进入浣衣房,不知怎的,现在被调来了扶雪苑。
“左大姑!”
身后,有一道女音在唤这个姓氏。正忙着教训人的婢子陡然转身,却在一瞬间换成了讨好的笑脸,眉眼弯弯,灿烂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是绿茵啊,怎么,骆夫人找我?”
院中一束阳光、一树花叶,芳菲辉映中,一个俏生生的婢子掐着腰,眼睛水亮似明星。而她身侧,则是一个妖娆的女子,只着一层嫩绿纱衣,杏黄色里衣若隐若现,妖妖娆娆,像极了那花魂妖精。一根枝蔓低垂着伸过来,枝蔓上碗口大的纯白花团怒放着,女子轻轻凑近,嗅着花的芳香。
“骆夫人已经叫了你两遍,这么慢,想做死啊!”
绿茵是骆红渠最倚重的婢子,人又年轻漂亮,一点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左融春喉头一哽,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抬头时,却是一脸谄媚的笑,“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婆子不比年轻女孩儿,老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人不中用,耳朵也不好使。每日养着闲人,也不知道浪费夫人多少月例……”
“好了,小茵。”
美人嫣然回眸,一笑百媚,惹得满树花团夭夭绽放。如墨长发被高梳起一脉蝉髻,云鬟雾鬓,发髻后留双缕发尾,每一边都连了双环赵粉花瓣。鸳鸯眉黛,敷胭脂,贴花钿,生生地将一朝暮春的精气都吸了去。
虽是嗔斥的语气,回护的意味却甚浓,“倒是左妈妈,你千万别怪小茵,她在我身边很多年,被我惯坏了。往后呢,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要互相体谅着。”
左融春僵着脸,想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换了味道,“自然,自然,夫人的话,老奴一定记在心裏。”
骆红渠笑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时,门外有几名衣着鲜亮的婢子,怀里抱着各色锦缎布帛,在院外恭敬有加且不厌其烦地敲着门扉。怀中那些崭新的缎匹,在阳光下,闪烁着珠玉的光泽。
绿茵眼神一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怎么,又是宣华夫人得了什么赏赐,特地来照顾像我家夫人这种昔日与她‘同甘共苦’的姐妹了?”
“同甘共苦”四个字咬得极重,绿茵说罢,也不顾自己低微的身份,三分不屑、七分嘲弄地道:“这裏可不需要她的施舍。这些东西,哪儿拿的送哪儿去吧,我家夫人自有皇上的垂青,没那个闲工夫受她的恩德!”
院外的婢子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骆红渠淡淡地望过去,脸上不悦的神色更浓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扶雪苑总会发生。琼华宫无论接到什么赏赐,每一次,都会吩咐宫人送一半到扶雪苑来。昔日一同卑贱鄙陋,如今其中一枝已经攀上树梢,享受阳光和雨露;那些屈居在阴影里的,只能卑微仰望。如何不会妒恨怨毒?
于是,扶雪苑里的人越不领情,琼华宫却越发要显示出姐妹情深,送得更频繁、更优厚。这看在昭阳宫的眼里,自然是德惠兼具——然而在绛雪轩诸位嫔女这边,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东西先放着吧,奴婢们替主子领了。”
这时,另一厢的屋院里走出一抹湖青色的身影,笑脸轻盈,没有任何怠慢和轻侮的意思。
骆红渠仍然没说话,一旁的绿茵凉凉地道:“哟,你家黎夫人还当真是领情啊!”
灵犀也是宫里的老人儿,又曾供职宫闱局,瞧也不瞧绿茵一眼,从骆红渠的身边经过,朝着琼华宫的宫人道:“我家夫人身子不适,不能出来接。你们回去跟宣华夫人说,夫人很感谢她的好意。”
骆红渠眯起眼,眼底划过一抹阴鸷。
这时,眼尖的左融春忽然瞧见了院外的人影,踮着脚,道:“那不是韶姑娘么!”
韶光是极少踏进这裏的,此番进了院,朝着苑中唯一一个称得上是得宠的夫人端然敛身。
“是你……”
骆红渠难以置信又惊愕地瞪大眼睛。
韶光抬眸,幽暗的视线落在骆红渠的脸上,“骆夫人,别来无恙。”
女子有些滞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韶姑娘是来找我家夫人的,骆夫人可不要为难她啊!”就在这时,灵犀巧笑倩兮地走了过来,半带俏皮半带讨好地站在骆红渠的跟前,然后也不等她回应,便拉着韶光走了。
紫藤架下,幽香细细。
灵犀将她直接拉进了屋院的东厢,四周封闭,只有一口天井弥散着一丝凉意。见四周都没人,灵犀敛去了卑微和谦恭,转过身,环着双臂道:“韶姑娘真是厉害啊,明明已经过气,却依然这么有震慑力,就连一贯跋扈嚣张的骆夫人都忌惮三分。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问罢,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又笑了,“也对,皇后娘娘虽然故去,可闺伐在中宫的势力仍在。您说吧,过来扶雪苑有什么事,总不会真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吧?”
“我是来找你的。”韶光看着她。
灵犀一愣,有些讶然地道:“韶姑娘找奴婢,不知所为何事?”
“解药。”
灵犀闻言,神情微变,别过脸,语气更加柔顺地道:“什……什么解药,韶姑娘的话,奴婢听不大懂。”
“宁霜病了,病得很重。生病前唯一到过的地方就是昭阳宫。”韶光侧眸,“她不比殿里的奴婢,一向粗枝大叶、心直口快,如果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希望你能念在曾同侍中宫的情分上,不予计较。”
灵犀的视线还在韶光的身上,笑容里却渐渐泄出了凉意,“宁霜姐姐刀子嘴、豆腐心,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可是韶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昭阳宫?奴婢并不是昭阳宫的人啊!”
“灵犀,别挑战我的耐性。”韶光眸色一冷,沉下目光,眼底泄出一丝冰刺雪芒,“如果你认为下了毒,还能有恃无恐,我想你错了。在晋王跟前,还没有谁能受宠到这个地步。”
灵犀闻言,脸刷地变了色。
没有人?确实,在麟华宫晋王殿下那里,的确还没有谁被宠信到何种程度,甚至是自宫外兵营带回来一手调|教而成的奴婢。可眼前的女子呢?为何殿下偏偏只对她百般纵容……
“韶姑娘,不是奴婢心狠,而是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灵犀说罢,不咸不淡地践踏着脚底下的花叶,“更何况,晋王殿下曾经千叮万嘱,机密要事,决不可外泄。奴婢怎能违背殿下的旨意。”
韶光心底略有焦躁,“你放过她,我保证不会因此坏了你的布局。”
“呵,”灵犀感觉好笑,不住地摇头,“在这一点上……请恕奴婢无能为力。”
韶光眼眸一眯,须臾,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上灵犀的肩膀,忽然也笑了,然后缓缓地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笺,递过去——
“当然,如果你果真无能为力的话。”
女子的笑音在耳——灵犀一转头,在看到纸笺的刹那,整个人如坠冰窖。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她的,还有她们的……”
韶光看着她,“这东西放在我手上是没有任何用处,可送到琼华宫或者朝华宫任何一处,不仅是你,就连你这仅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怕是都保不住。而届时晋王殿下知道了,你猜,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再顾及到你……”
人无法守住秘密。
就算是只字不提,举手投足间也会透露一切,因为每个毛孔都会散发出背叛的气息。
灵犀额上沁出汗珠,咬着唇,愤恨不甘地瞪着她,“是不是我将解药给你,你就能把这纸笺还我?”
韶光抚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你已没有选择。”
等药丸被送回到屋院,屋里的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凤明宫那边,杨谅以为是韶光自己出了事,亲自下了好几次命令,若不是董青钿拦着,就直接亲临了。于是,留守御医倾巢而动。然而一直折腾到早晨,病情仅仅是被压制住了,人还是没清醒。韶光推开门,正好看见几个御医围绕在床榻边,研究着什么。而桌案旁边的小椅上,董青钿歪着脖子,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醒醒,你怎么睡到这裏来了?”
韶光将药递给青梅,看着宁霜就着水咽下去,这才去推还在昏睡中的董青钿。屋里留守的太医都是经验老道的,看这情况,既没问也没拦着,反而有几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韶光看在眼里。
董青钿揉着眼睛,睁开眼皮,不知今夕是何夕。
“就这么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董青钿缓了半晌,视线清晰之后瞧见韶光,不由嗔怪地瞪了一眼,“这不是担心你嘛!”而后,视线瞟过床榻边围拢的太医,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知道,宫里这帮老不死,都是插科打诨的,如果是一般病症也就罢了,这稍微有点儿小玄机的,必然是能拖就拖。我不知道情况,是生怕他们把你的小命给耽搁了。”
宫里的人虽说不是各个都能享受到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却不是轻易能生病的。夫人、嫔女不必说,奴婢们都要将自己保养得矜贵,否则稍一病,不仅是耽误进宫伺候,被怀疑成什么疫症,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赶出宫去。宫中又一向多是非,谁知道这“病”会不会是何人的属意呢?治好了,兴许就坏了人家的设计。老练成精的太医们才不会蹚这浑水。
韶光轻笑,“你不是都看见了,有事的不是我。”
董青钿白了她一眼,“早都回去报告过了。只不过,能让你这么重视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吧?你不在的时候,有我在这儿盯着,也好过没人询问,让他们轻视了不是!”
这时,宁霜已经喝完药,咳嗽了几声,然后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绣儿和青梅吓了一跳,韶光缓了口气,道:“将这些污血吐完,休养一阵,晚上应该就能醒过来。”
这句话传进在场太医们的耳朵里,对视之后,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董青钿守了大半夜,此时已经疲乏难耐,打了个呵欠,就起身回殿里了;韶光让青梅和绣儿也去休息,自己则将床铺上堆叠的被褥都收拾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婢子来禀报:“晋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