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司宝房时,房里已经闹开了。宫婢们围拢在一起,议论着晨曦时分尚宫局失职的事。
宫里进了刺客,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要命的是,在抓住之后又让人给跑了。不仅是尚宫局的人,就连禁宫侍衞都一并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是麟华宫,太后懿旨,命晋王在五日内将刺客捉拿归案,戍衞们皆严阵以待,铆足了劲儿要拿人。
可上哪儿拿呢?
逃了便是逃了,脱离了牢笼的鹊鸟难道会自投罗网?
当然,韶光是最后探望的人。私牢看守的奴婢却死也不会说出来。墨玉腰牌是明光宫的专用,腰牌一出,不管是何人,不管是何事,经手的奴婢一律三缄其口。更何况,囚犯越狱,看守失职却罪不至死,若是听错了,又说错了……皇后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谁敢多言?谁又知道,这裏面是不是太后的嘱命,那犯人是不是故意给放走的——韶光对其间门道再清楚不过。
只是,那人竟然真的逃了。
看来尚宫局的防守,似乎已经不中用。
璎珞坐在自己的屋院里,摆弄着案上的绿釉翡翠插屏,身畔伺候的婢子名唤灵犀,原是流云的近身侍婢,出落得干净漂亮。
“真是奇怪,尚宫局的看押那么森严,一贯没出过纰漏,怎么就突然跑了呢?”灵犀侧着头,“姑娘,你说会不会是上面的人……”
拈着铜箸的手一滞,璎珞没好气地抬头,“什么上面的人,哪来那么多上面的。倒是你,那晚是不是亲眼看见她离开屋院的?”
灵犀是宫婢,也是眼线,守着西厢,眼睛却望着东厢。随时观瞧,处处留心。
“奴婢看到她出去后,好久都没回来。”
璎珞拿起金箔磨边,“我看,尚宫局的失守,就是她的问题。”
她曾经深更半夜出现在内局的织锦堂,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挟持、被牵连,在刺客意外逃狱的当晚,她又恰好偷出屋院。如果说她没有嫌疑,都让人难以信服。
“可韶典宝那么善良温和,怎么会跟刺客……”
璎珞闻言有些怔,须臾,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去看灵犀。很想张口说些什么,半晌,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韶光善不善良,没法说,但她绝非善类。不论罪责,那名刺客是能安然无恙地被送进大理寺的,斩首也好、凌迟也罢,都得等定罪,都是后话。可却在宫闱局里跑了,擅自逃狱,宫廷侍衞能够在任何情况下将其乱箭诛杀。如果此事与她有关,那真是一个巧妙的局,刺客在尚宫局私牢里没说、或者来不及说的话,将自此长埋地下。因为她已经将那人更早、也更绝地逼上死路。
璎珞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这就去明光宫一趟,记着,机灵点儿,别让旁人瞧见。”
灵犀温顺地颔首,退出屋门,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六月十九,内局接到召命,隆重筹备太子妃元瑾的寿辰。
晌午已过,扶疏的藤蔓枝叶都眠着,迷离的阳光碎屑洒在一弯拱桥上,桥畔的芳菲花树,轻薄的花瓣飞散得飘飘洒洒,漫天幽香,芳韵绵长。
未时,锺漪兰和言锦心从雏鸾殿出来,步至拱桥,迎面看见了司乐房的掌事白丽娟。
因为太子最近迷上了教坊的曲乐,东宫一侧的朱漆回廊里,舞姬和乐师摩肩接踵,通宵达旦,歌舞升平。太子妃元瑾为了收拢太子的心,特地赶在自己的寿辰前,嘱命司乐房编新曲、排新舞;又招来崔佩,吩咐司衣房和司饰房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其后排演的事,事无巨细,皆要向雏鸾殿报备验核。可瞧着此时白丽娟灰头土脸的模样,想是又铩羽而归。
霓裳舞裙的宫人抱着琵琶经过,不时地朝着两人行礼。锺漪兰挽着双臂,看着身侧的言锦心道:“她们倒是真有意思,以为区区几段舞、几曲乐,就能将大殿下的心拢住!”
“还不都是元妃的嘱命,听说夙夜练习,一早儿就来了。”
锺漪兰冷笑:“若论琴曲舞姿,大兴城里的教坊加起来也比不上宫廷舞姬。大殿下图的,是宫闱里没有的新鲜。真是瞎耽误工夫。”
言锦心一动唇,“所以啊,白丽娟昨日特地自宫外的揽月坊招了个人,听说专门进来负责教习和编舞。”
“你是说,那个叫高灵芝的……”
“锺司衣的消息可真灵通,”言锦心目送着一道道绰约身姿,略带兴味地道,“怎么样,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锺漪兰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那闲心。只不过,太子妃这回可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
白丽娟踏进锦堂时,裏面已经忙成一锅粥。余西子亲自指导宫人们擦拭玉器,瓷器都是备好的,有些正琢磨彩绘,有些则是宫婢在手绘花纹,一处处忙碌而细致,挥汗如雨。
来人嗓音一咳,红箩抬头,瞧见司乐房宫人捧着宫样进来。
“白司乐安好。”
红箩揖了礼,吩咐宫人将宫样接过去。一看工笔,就是司饰房和司衣房的手艺,应该是在司乐房把了关,最后送来琢磨成环花玉器。
余西子温吞地踱步过来,笑道:“是白司乐啊,我得先给白司乐行个礼才行。”说罢,一挽手,要敛身下拜,却被白丽娟赶紧给搀扶起来。
“余司宝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不用不用,您快请起。”
余西子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宝了,让白司乐见笑。”
白丽娟摇头,“谁不知道余司宝的贬职,是被人陷害的。您是掌事,那就是掌事。否则,宫闱局怎么一直没有新的任命呢?司宝的位置,崔尚服都给您留着呢!”
提起崔佩,余西子的笑靥顿时一僵,可很快便面色如常,低着头,徐徐地道:“白司乐来锦堂,不光是来送宫样的吧?”
捻起一块宫样,上面描画着菡萏缠枝,莲花花瓣舒展,一脉妖娆,一脉清丽。
——显然是锺漪兰的手笔。
“不瞒你说,元妃给我下了命令,非要弄出个什么谪仙舞不可。”白丽娟拿着罗帕,轻拭额角,“请来的那个高姑娘说,谪仙舞需要一种什么虚环香,我哪儿懂香啊,可又不敢随便将宫外的东西往宫里引。这不,想起你手底下有个调香很厉害的女官,借我用用可好!”
白丽娟说的这个女官,是司宝房的女史海棠。香料世家出身,一贯最擅长调配和研制,是原任司宝赵德珍自宫外的罗香斋挖进宫的。入宫四载,在司宝房位列七品。余西子闻言,有些迟疑地道:“这女官可不是能随便借用的。”
白丽娟一哂,“余司宝,不是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借你倒是没问题。只不过,宫里都知道云妃因为大殿下的事儿吃不好、睡不着;若是我将女官借给你,到时候那谪仙舞真能药到病除的话,我可有个不情之请……”
白丽娟笑道:“余司宝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太子妃举荐!东宫那边儿,少不了您的。”
“不,不是太子妃。”余西子抬眸,微微一笑,“届时,白司乐成为东宫的红人儿,我想让您将海棠引荐给太子。”
宫婢靠着思谋和契机,攀上枝头的例子不少。历朝历代,多少夫人和嫔女都曾是宫人出身,一朝鱼跃龙门,享不尽的富贵荣宠。
海棠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倒也出落得清秀温静;尤其是一双青葱玉手,莹润细腻,颇为动人。太子杨勇素有迷恋女子柔荑的癖好,尽人皆知。海棠若是能凭借一双巧手博得恩遇,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韶光拿着香箸,徐徐地将香饼捻开。
“若论情分,我曾经帮过元妃,她必定还念着我的好。如今却要将海棠送去与她争宠,不会反目成仇么?”
余西子站在窗扉前问。
院中花树缤纷,曲池里的风荷开了,一朵朵宛若玉砌雪雕,几处黄莺婉转,嘤咛啼叫,显得静谧安然。
视线之内,满目芳菲,心裏却含着几分忐忑和不安。
“就算您不送海棠,白司乐也早有此想法。”熏笼里,是调好的结锦香,香气馥雅,“听说,召进宫来的那个高灵芝狐媚得很,擅长舞蹈,神乎其技,在大兴城的教坊里艳名远播。同样是媚上,与其让旁人独占鳌头,何不分一杯羹呢。”
绮罗说过,元妃已经许久不曾与大殿下同寝。
她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位嫡妃,可惜,娘娘死后,太子便开始对她冷落疏远,甚至变本加厉,不顾忌雏鸾宫的颜面,频频自宫外召幸伶人。长此以往,元瑾的位置早晚会保不住,与其守着一位废妃,不如培植一个新的?——
更得宠,更得势,也更得倚靠。
“余掌事莫再犹豫。您可以前事不计,同样的,得要别人也后事尽抛才行,”韶光将活火掐熄,扣盖,“奴婢听闻,锺司衣已经将宫样送到司饰房去了,两边一赶,可比我们早很多。”
“宫样不是在房里么?”
韶光转眸,用一种哑然失笑的目光看着她,“自司乐房送过来的,是‘九莲赐福’;而司衣房和司饰房真正开始筹备的,却是‘冬梅映雪’。”
话音落地,余西子猛然抬头。刺眼的光线顺着窗扉投射进来,女子默然的视线,瞳仁漆黑,眼底含着洞悉一切的犀利和深重。
“锺漪兰……”
上一刻还宁谧的心,在此刻,就这样陡然被残忍地拽落在地,粉身碎骨。恨恨地叫出这个名字,余西子愤然转身,“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去司衣房,去找她算账……”
晶帘碎响,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的人,因激愤而不慎被门槛绊住,眼看就要跌倒——
一双手臂将她托住。
“余掌事,你冷静一点。”
韶光拉着她的胳膊,“锻造玉器和瓷器是雏鸾殿的意思,却不是明光宫的。这个时候去质问,人家不会管、更不会理。掌事威严,将无处可置。”
余西子低着头,肩膀略有颤动。
半晌,有些颓唐地抬头看她。
“那,就去吩咐宫人们将图样换掉……”咬着唇,余西子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让房里宫人的心血白费……”
“不,房里依然要按照‘九莲赐福’来配置宝器。”
韶光紧拉着她的手,面露深笑。
司宝房的宝器锻造得很精致,通宵赶工,尽心竭力的。消息传出去,就连司衣房的阿彩和司饰房的青萍都时常往锦堂跑。可她们却不是来监工的。最后,言锦心绷不住,特地遣青萍来嘱言余西子,却不敢说宫样改了,只问用不用延期。余西子笑而不答,反倒是让青萍回去宽慰言锦心。
就这样,原本等着看笑话的锺漪兰和言锦心,反而心裏没了底。几日下来,元瑾催促得更急,等到司乐房终于将新舞曲排演好,海棠用于调制香料的器具也都备齐了。
瑶雪亭,花开正好。
抱着琵琶的宫人落座在小椅,周围环着古筝、木琴,手执笛箫的乐师在一侧。亭下是一潭芙蕖,菡萏初开,幽香迷醉。
谪仙舞,虚环香,缥缈灵月画中仙,如梦似幻。舞首正是揽月坊的花魁——高灵芝,一袭白丝绸的高腰长裙,裙摆描着梅花,色调渐浓,宛若鲜花般次第绽放。描眉黛,云髻高绾,髻上斜插一枝洒金梅花簪。额心三瓣梅花钿,妩媚妖娆。
“奴婢为恭贺元妃娘娘寿辰,特命新进宫人灵芝,为大殿下与元妃娘娘苦练了一曲谪仙舞,还请两位尊主欣赏。”
——白丽娟在心裏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在七月初二的这一日,总算派上用场。正因为恰逢元瑾寿辰之喜,宫里摆下歌舞筵席,太子才不得不留在宫中。廊亭内外明灯高悬,辉映着夜空中的星辰,华光绽放。
此时此刻,余西子和韶光却站在通往瑶雪亭的桥畔,冷眼旁观着亭里的歌舞,还有宝鸾敞椅上一道明黄身影——元瑾坐在太子杨勇身侧,兴味盎然地在欣赏。长案上搁置着果品,案前的男子却兴致不高,目光逡巡,一脸的无趣。
“那舞姬当真有此能耐?太子的目光可并不在她身上。”余西子挽着手,注视的目光片刻不离。
韶光一笑:“余掌事且耐心,她的招数在后面。”
话音刚落,耳畔忽闻一阵丝竹悦耳。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伴舞的姬人散开,露出中间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姿,藕臂舒展,然后伸手一掀——薄纱的披肩随之滑落,露出圆润白|嫩的香肩,兰胸隐现,椒发初匀,脂凝暗香。
花瓣漫天。
红毯上,飞烟如尘。
高灵芝嫣然回眸,朝着宝鸾敞椅上的人一笑,这笑开在太子勇的眼底;而后,那只销魂的手又攀附在胸带上,解开罗带结——
宝髻松垂,玉体如雪,罗裳一件件地剥落,纯白似银的肌肤一点点在诸人眼前露出了真容。
满场宫人瞪大眼睛,就在以为她要宽衣解带时,白丝绸裙裾飞散开,短襟、薄裤,裏面赫然是一身嫣红罗裳——布料裹得很少,露出雪足、玉腿、蛮腰、精致的锁骨上印着三瓣梅花,妩媚似妖。
全场哗然。
长案上响起碎玉声,是元瑾打破了琉璃盏。
舞姿很媚、很美。琵琶声急切弹起,高灵芝在越来越快的乐曲中甩起飞袖,足尖踏着红毯,旋转着,一直朝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旋转。
太子勇陡然站起身。
“殿下!”
元瑾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还有一抹红晕,是羞耻和愠怒。
杨勇这才幡然醒悟,顿时一个激灵。等再去看,高灵芝却适时地收敛了舞步,在逐渐平息下来的乐声中慢慢退却,然后弯腰下拜,一舞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