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丽娟可真是胡来,竟然招了这么一个人进宫!”余西子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复杂,脸上晕着一抹奇异的潮|红。
韶光笑着抿唇,并没说话。
珠玉在前,后面宫人舞姿再好,也如同瓦砾尘土,观赏之人自然看得索然无味。元瑾脸色难看地品尝着果品,味同嚼蜡。杨勇则是一杯一杯地饮着佳酿,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
轮到海棠出场时,既不跳舞,也不奏乐,只是单调地抱着熏笼踏上台阶。朝座上两人行了礼,才走进用琉璃帘隔开的一道雨幕。
九莲灯盏,莲纹插屏架,白玉浮雕荷叶洗,百褶莲花山水墨大背屏——雨幕里,悉数摆设都是莲花纹饰,灯盏氤氲,荷香幽然,奇巧的是一根接着一根被点亮的蜡烛,环绕着砌台,错落有致地次第绽开——司宝房用得天独厚的条件,精心布置,为海棠营造出一方菡萏画阁。
遗世独立。
杨勇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这一看,视线再难调开。
太香了。
甜而不腻,醇而不烈的味道,紧紧地将嗅觉锁住。香雾的中心,那一袭绯红霓裳的女子,娴静柔雅,眉目如画,有浩渺如尘的烟气正在周身徐徐弥漫。烟气……是幻觉,人的身上怎么可能散发出烟气?不对,不是幻觉!
杨勇揉揉眼睛,再去看,果真瞧见女子的身上氤氲着缕缕烟丝。烟丝里的一张容颜,淡妆绯衣,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管弦在,乐声在。
华丽的舞曲中,一双手撩开琉璃帘,修长指尖,莹润如玉,端的是让素喜柔荑的男子心旌荡漾。什么冬梅映雪,什么舞姬、丝竹,一刹那黯淡无光,全都成了陪衬。
“奴婢拜见大殿下、元妃娘娘。”
没有高灵芝的艳,怎么凸显海棠的纯?
食髓知味的杨勇上身前倾,鼻息间嗅到的,是一股静雅的幽冷莲香,驱散了暑热,仿佛是有九曲风荷徐徐浸染。然后看见女子抬起双臂,高捧起一盏熏笼,袖管划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和臂上的一对香囊。
杨勇情不自禁地走下堂来。
“你身上的烟气,就是从这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红绶带,锦香囊。
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
海棠嫣然一笑,柔顺地道:“奴婢为元妃娘娘贺寿,特地新制香薰镂空球环。”说罢,自酥臂上摘下金錾莲瓣香囊,双手奉上,刚要敛身而去,又被男子一把攥住手腕。
瑶雪亭下,满池的荷花娇羞盛放。
“过了今夜,海棠若能蒙获恩宠,即刻就去明光宫请旨。”余西子扶着玉砌雕栏,与韶光并肩而立。从背后看,两人身姿形成了一道窈窕优美的剪影。
海棠是必定要被召幸的。
闻过那荷香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把持得住,更何况,太子在高灵芝的挑逗后,早已心火难平……“元妃必定会大发雷霆,接下来,余掌事可得撑住才行。”
“自然。有大殿下在,都已经不足为惧!”
余西子弯起嘴角,眼睛里划过一抹得逞的神色。
那厢,元瑾强颜欢笑地喝完最后一盏酒,摔了酒盏,起身愤然离去。
韶光目送着那道身影,淡淡地道:“那么余掌事就应该放出风去。宫里一旦知道莲纹宝器的打造都是您的意思,往后会有很多嫔女和夫人来求图籍跟摆件。司宝房自此将重振声威。”
那一夜,海棠宿在了东宫。
那一夜,雏鸾殿里的莲花都被连根拔除,连曲苑里的池子都被填平。
初三早上,余西子领着海棠去明光宫请旨。
房里很快就得知了消息,然后是整个六尚、整个宫闱。太子的行径一向荒诞,甚至曾有强占宫婢的丑事,宫正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敢处罚犯忌的宫女。然而这一回,堂而皇之地纳寝,还是位女官,事情似乎也顺理成章了许多——
“什么,海棠被封妃了?”
“她真是要去伺候大殿下……”
耳畔是房里其他宫婢的议论纷纷,嘈杂声一片,红箩听闻了,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韶光走进锦堂,随手将腰牌搁在案上,朝她略声道:“你去将海棠的东西收拾一下,待会儿有内侍监的人来领。海棠住的那屋子也要空着,吩咐宫人定时洒扫。”
红箩怔怔地接过腰牌,眼神有些复杂:“韶典宝,海棠她……真的封妃了?”
海棠,成海棠——东宫的成妃。
看似奢望的高攀,在她身上,只是一瞬间的事。从六品掌宝,高陞至尊贵的妃嫔,以往的卑微低贱便如同一场烟梦,梦醒了,曾经同甘共苦的知己至交便会成为陌路。还有那个高灵芝,也被封为妃,高妃,与海棠一起入主浣春殿。明光宫的意思本是驱逐一个,封赏一个,可太子殿下誓死力争,最后仍旧是两美兼得。
这时,余西子自太后处请示回来,一脸春风得意。温和自持的人,若不是遇到天大的好事,难得露出这种笑容。果然,跨进锦堂,将宫人们召集而来,便宣布了一件事:她已经官複原职。
官複原职的原因却不在海棠,而是在几日前就敬献上去的结锦香。比起御医开的苦药方子,结锦香竟然缓解了太后噩梦失眠的症状。当然,这症状是连御医都不知道的,太医院的人来号脉,太后仅称其睡卧不宁。对症,才能下药,否则如何能药到病除?于是苦汤药不顶用,倒是余西子的香球起了效果。悬挂在帷幕下,烟丝缥缈,便将人引进甜黑香梦。
“恭贺余司宝,双喜临门。”
韶光挽手敛身,漆黑瞳仁里,幽蕴含笑。
余西子心情复杂地走下堂来,伸手亲自将她扶起,两人相视而笑——同为女官,有着两种面目、一般心思,却是心照不宣。
然而不仅是司宝房,浣春殿在迎来新主之后,司衣房也同时蒙受器重——据闻,新封的那位高妃对舞筵当日所穿的宫裙很是喜爱,也颇为赏识,太子爱屋及乌,给了诸多赏赐。
两房平分秋色。
初五,韶光领着宫人给新封的两位娘娘送宝器。
缎帛和首饰都摆在桌案上,清一色蝙蝠纹饰,寓意“纳新添福”。房里新造的宝器自然也描绘着同样的彩画。这一回,司饰房再不敢动手脚,定好宫样,首先就给司宝房送了来。
浣春殿里,高灵芝正躺在美人榻上假寐。
一侧有宫人打着蒲扇扇凉,榻旁还跪着伺候的宫婢,沾着丹蔻伺候着涂抹指甲。成海棠和她同住一间宫殿,韶光跨进门槛,正看见一位端坐在敞椅上品茶,另一位则侧躺在榻上。不由有些失笑。
“奴婢拜见高妃娘娘、成妃娘娘。”
海棠看见来人,有一瞬地欣喜。这时,高灵芝睁开眼,淡淡地道:“你是哪个局的女官?开口就先跟本宫见礼,想必是跟成妃姐姐有私交吧?”
韶光一怔,敛身道:“奴婢是司宝房的,原是成妃娘娘底下宫人。”
高灵芝哼笑了一声:“我说呢!这宫里头不比宫外,本宫是教坊进来的,身份自然比不上成妃姐姐,你可是头一个先与本宫见礼的人。”
高灵芝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丰胸翘臀,且很懂得挑拨和**。就算此刻冷嘲热讽,举止间都充满了诱人的撩拨,更像是娇嗔。怪不得被大殿下捧在手心裏疼着。
海棠温和地笑笑,“高妹妹和我以后一起伺候殿下,都是宫里人,何必介怀那些奴婢。”
高灵芝扯了扯唇,侧身换了个姿势,手指一动,身侧的奴婢却不慎错将丹蔻抹在了袖子上。
“你这贱婢要作死啊,新上身的衣裳,被你这么一弄,都不能再穿了!”高灵芝恼怒地坐起,甩手一推,想不到玉盏被整个打翻,都泼在了婢子的胸前。
艳红的汁液,黏稠地晕开一大片。
“这……”婢子都忘了赔罪,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丹蔻。高灵芝见状一笑,伸出手,索性将未干的指甲在她的衣襟上蹭了蹭,直到将丹蔻都抹掉,“反正都脏了,多脏一块也无甚影响。”抹完,又瞟了一眼,“怎么,还不赶紧收拾,等着本宫给你动手吗?”
婢子抹着眼泪,俯身去捡地上的玉盏。
杀鸡儆猴这样的戏码,一天不知在浣春殿上演几次。海棠脸色很淡,低头喝茶,看不出喜怒来。韶光则敛身,轻声道:“奴婢不打扰两位娘娘,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欲转身。
“慢着!”
高灵芝挑起笑纹,倏尔自榻上起身,玩味地道:“听说,你是宫里的老人儿,比成妃姐姐还老,知道什么是尊卑么?”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高灵芝快步逼近,冷声道:“尊卑就是主子不让你走,便不能走;没让你说话,更不能多言。我方才让你说话、让你擅自告退了么?”
“娘娘恕罪。”
得罪新贵,下场可想而知,可韶光这回却委实有些冤枉。海棠再看不下去,起身道:“高妹妹,如果姐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希望你衝着我来,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高灵芝折身,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本宫不过是在教训一个不分尊卑的宫人,也值得姐姐大动肝火?对了,本宫忘了,她是姐姐的人。本宫说一句,姐姐就不乐意了。”
原本,海棠背后有整个司宝房来做回护,又曾是女官,根基比高灵芝不知稳固多少;可现如今,高灵芝向司衣房投诚,争取到了旗鼓相当的资本,便足以一较高下。两位妃嫔,自踏进浣春殿的一刻,争斗便已打响。
海棠隐忍着愠怒,摆摆手:“行了,这儿没你们的事,先都退下吧!”
跟着来送宝器的宫人早已噤若寒蝉,听闻吩咐,赶紧敛身告退。殿门就在身后,高灵芝挽着手臂似嘲非嘲地看着,却也不再发难。
“那位高妃娘娘可真是难伺候,脾气那么大!”
“什么娘娘啊,就是教坊里出来的,要不是宫里边献舞,能有她的得意?”
耳畔一阵议论声,韶光走在石子路上,转个弯,前面就是瑶雪亭。前日元妃的筵席犹在眼前,人去亭空,旧人换成了新人,仅有两日的时间而已。
“韶姑娘!”
身后,蓦然响起一抹略带急切的女音。
海棠在高灵芝走后便追了出来,挽着宫裙一路小跑,追了不多时,步至跟前,不由喘息着声音道:“韶姑娘,请留步。”
近旁宫人早已识趣地告退,韶光搀住她,“您已贵为成妃,折煞奴婢了。”
花苑里的湿气很重,沾衣不凉,却有一股子潮热。海棠的额上沁出汗珠,缓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晌,低下头: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万万没有今天。”
海棠说罢,苦笑了一下,继而道:“有些话我不该说,韶姑娘,你……可愿意进浣春殿来帮我……”
语毕,韶光有一瞬的诧异。
海棠也感觉有些突兀,急急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殿下那儿请旨,将你提调为殿里的四品掌事。韶姑娘,作我殿里头的女官可好?”
瑶雪亭内外很静。
流觞曲水,一道道曲径首尾相连。两人扶着镂空雕栏,站在曲径桥面上,桥下水光潾潾,微风一动,有些许的清凉。
韶光静默着,半晌,扶着她的手离开,“娘娘,奴婢怕是要辜负您的一片心意了。”
海棠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一愣之下露出复杂和不甘的表情,“韶姑娘,我不懂,你本是朝霞宫出来的。虽然……虽然浣春殿比不得朝霞宫,可毕竟也是隶属东宫的啊!若是将来能……你难道就不想……”
海棠的话没说完,却,已经急切地铺垫出一道最绚丽的前景。
没错,倘若他朝太子能够荣登大宝,雏鸾殿、亦或浣春殿便会成为第二个朝霞宫,而她,则会重新攀上那个位置,睥睨整个中宫。成海棠或许没有昔日独孤氏的殷实家世,可即将执掌的权力却足够让每个女子去欣羡。在宫里边儿,还有什么比亲手缔造这一切更诱人、更值得拼却的呢?
“韶姑娘,我也不瞒你,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废嫡改立的心思,现如今的侧殿只有我和一个高灵芝。如果你能进来帮我,如果我能坐进雏鸾殿的那个位置,那么你便是……”
以利诱之便是如此。韶光忽然觉得,宫闱原来真是个琢磨锻造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置身其中,都会被塑造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娘娘有如此玲珑心窍,并不需要谁来提点照拂的。奴婢在这儿,预祝娘娘得偿心愿。”
韶光说罢,恭顺地敛身,便闪身告退——
桥面上,风息花动,芬芳静谧。
桥上的女子却怔忪地呆立在那儿,一脸愠意,一脸难以置信,跺脚地同时很想叫住她,开了口,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