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太后特地吩咐宫闱局在福应禅院筹备了盛大隆重的祭天仪式。同时有司籍房女官做详细记载。当日嘱命太乐署做九部乐,务必要极庄严。
卯时,山门大开。
自卯时一刻开始,有车辇专门迎送僧人进第二道寺门。锦彩轩槛、鱼龙幢戏,凡千五百余乘。卯时二刻,迎来绣画等像二百余幅、金银像两尊、金缕绫罗幡五百面,并西国所来经像佛舍利等,安置于帐座及诸车上,由处而进。又于像前两边各放大车,车上竖长竿悬幡,幡后即有狮子神王等为前引仪。另装宝车五十乘,坐诸大德;次僧众执香花,呗赞随后;次诸位夫人嫔女,各局宫人部列陪同;太常九部乐列两边,二县音声继其后。炫目浮华,震曜都邑,一眼望不到尽头。
辰时,宫闱几位夫人、皇子妃身边诸人手执香炉,由哀萃芳执熏灯香引安置殿内。辰时三刻,奏九部乐及诸戏于庭前,开始祭祀祈天。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下层设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镈锺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在场诸女按照品阶列队站立,具是一袭品服大妆。吕芳素立在最前方,身后两排依次是夫人、皇子妃、嫔女,而后是宫闱局各房女官、宫婢。
巳时一刻,奏响太和锺,太后起驾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显得庄重而神秘莫测。
殿前广场上旌旗猎猎,吕芳素举起,面朝向天,高声道:“佑我江山,万代永固!”
佑我江山,
山河永固——
随着酒水倾洒,在场诸位夫人、嫔女、皇子妃;女官、宫婢,皆跪在软垫上叩首,齐声高喊那八个字。一时间,殿前广场上鼓乐齐鸣,编钟和编磬组成的十八和韵,一响千里,煞是壮阔。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线。
“轰隆隆——”
黑云压城城欲摧。前一刻还晴朗的天幕,陡然间,竟然阴云遍布。耳畔响彻的是震天的鼓乐声,听不真切是否已经打了雷,然而,天色迅速黑沉下来,又是一瞬,闪电重新将天幕照得雪亮。
山雨欲来。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头顶就已经风雷大作。
吕芳素蹙眉抬首,被哀萃芳搀扶着起身,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后面跪着的都是年轻的夫人和嫔女,哪里经得住这般恶劣天气,好些人都不顾仪态尖叫起来。宫婢争相搀扶,丹陛上下乱作一团。
哀萃芳支起一柄油毡伞,慌忙去给吕芳素遮雨,却因风势太猛,伞面被风直直掀了开去。
“太后,这雨太急,您赶紧随老衲移驾偏殿!”
赶来接驾的是福应禅院最大的住持,此刻一脸焦急,扯着脖子喊道。没人比他更知道山雨的猛烈和凶险,眼见刚一打闪,就赶紧吩咐小沙弥把一众女眷往后殿里领,可还是赶不上风雨的速度。吕芳素捂着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凤冠,一摆手,算是应允。拖着厚重的裙裾,险些被软垫绊倒,狼狈地跟着住持走上台阶。
狂风暴雨中,宫闱局的奴婢们却在抢收残局。
筹备两日,光是陈列器皿就摆放了整整一下午:尚仪局负责对整个祭坛的布置;尚服局将各类摆设排好;尚功局则是被安排在外围的分场。悉数用具和陈列,无不精致、奢贵,丝毫瑕疵和错漏都不能有,更遑论是被破坏。此时大雨一来,必须即刻收拾起来。
“阿韶,快来帮把手!”
绮罗抹了一把脸,眼前都被雨丝掩住了,也看不清是烛台还是银器,悉数往大袋子里划拉,手背划破了,就着雨水往下淌,丝毫不觉得疼。
韶光正使劲将篷布搭在编钟和编磬上面,身上的罗裳被淋得湿透,风一吹,刺骨的凉。听见喊声,赶紧吩咐琉璃和小妗过去撑住麻料袋。
“风势这么大,皇幡和神像都浸了雨,可怎么好?”
“华盖要倒了,快过去几个人!”
余西子焦急的叫声夹杂着雨丝传进耳朵。广场南侧,司宝房的宫人们都在费劲地撤幔帘和佛像铜身,却因负重过大而力不从心,眼看着名贵锦缎和绸布都被浇湿毁坏。然而不仅是尚服局这边,各处不管是女官还是宫婢,都在抢收着残局。这时,自丹陛下,忽然跑来一整队禁衞军。
“晋王有令,助宫闱局协调摆设和器具,你们去南侧,你们去北侧!”
禁衞军统领的话,无疑是雪中送炭。
在场宫婢们大喜过望。
韶光正将旌旗扯下来,这时,那位刚给兵士们下过命令的军官径直过来朝她行礼。
“韶姑娘,殿下特命末将等前来帮忙!”
韶光自忙乱中抬起头,顺着戍衞的目光所指,一眼,就看见了丹陛上,那负手静立在无边风雨中的男子。一袭墨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卓拔而俊魅。
遗世独立。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仿佛是惧摄于那周身凛冽的气势,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水雾。隔着一道雨帘,他的视线越过殿前广场的宫人、器具,直直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
“姑娘,末将吩咐将这些银器搬到偏殿去,您看可以吗?”
禁军统领的话折回了她的目光,韶光顶着风,大声喊道:“还有那边的礼器和编钟古乐,都是不能挨雨淋的,必须尽快搬走!”
戍衞俯身遵命,朝着身后士兵一挥手,即刻有人按照韶光所指的方向过去搬运。
雨丝裹挟着寒凉而来,打在甲胄上,竟丝毫无法侵入。毕竟都是久经训练的兵丁,动作起来虽不精细,却手快脚快,动作神速。宫人们哆嗦着,纷纷指着要搬挪的东西,三三两两地搭手,抬起那些重物也十分利落。来回两三趟,已将东西两侧备品搬得差不过。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将祈天仪式搅得七零八碎。
太后的满腔兴致,也在慌乱后丧失殆尽。
而各殿的夫人和嫔女因淋了雨,部分染了风寒,司药房的人一直跟着忙活到晚上。更严重的却是陈宣华,慌乱中转移地方,诱发了心悸,随行御医手忙脚乱地诊治,同时也急坏了赵福全。而宫闱这边,幸好那些祭祀的备品搬离及时,一应大小件的银器和铜器都未损毁。绸缎和红毯则是要等隔日晾干了方可使用。
备品被搬运到西侧偏殿,单是司宝房准备的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就多达七百余件。崔佩领着四房女官和宫人忙活了整整一宿,才将一应器皿都擦拭妥当。等韶光擦完最后一件银器,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雨后初霁,晴空一片蔚蓝。
推开屋院的门,扑面而来一股青草的味道。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场风雨却持续了一整晚。翌日,碧空如洗,干净得连一丝云朵都没有。顺着山间古道望过去,视野之内,无处山花不烂漫、竹叶不含翠。被雨洗过的苍山空谷,清新而静谧,可闻一声声晨鸟的啼啭。
韶光情不自禁地舒展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早,阿韶!”
这时,绮罗裹着一身绵裙出门,说话时还操着浓重的鼻音。
韶光看到她的模样,不禁被逗得一乐,“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副样子!”
绮罗抽抽鼻子,闷闷地道:“还不是昨天那场该死的雨,害得本姑娘感染风寒。咳嗽半宿,那些医女开的药方一点都不见效。”
“你这身子也太弱了些,过来,给你来杯热茶。”
韶光朝她招招手,转身让小妗把刚沏的姜茶取来。
“连这姜片都是贡品哪!”
绮罗瞧见小妗自锦盒里取出的杏黄色药品,不禁一阵咂舌,“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女官,哪像你,下雨天有晋王殿下的戍衞帮衬着搬东西不说;回到屋院,又有凤明宫的人亲自送来姜汤喝。我啊,就是个没人疼的。”
韶光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再说,不给你喝了!”
“别呀,好歹让我尝尝。”
喝罢姜茶,出了一身的汗。绮罗搔搔乌丝,松松垮垮的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枚银钗,并没怎么梳妆。韶光就转身去妆奁那边,取铜镜和鱼木梳,要帮她打理头发。
绮罗望着她的背影,简单宫装勾勒出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单薄双肩,肩胛的轮廓若隐若现。单是看背面,就已经想让人一睹芳容。
“阿韶,我瞅着你的身影,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
韶光头也不回地道:“谁?”
绮罗拄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是宣华夫人!”
小妗一听,不由插嘴道:“绮罗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的。自己人听了不打紧,倘若传了出去,小心害了我家姑娘呢!”
绮罗气得瞪眼,嗔怪地啐了她一口。
这时候韶光已经挑好梳妆的物什,笑着看了她俩一眼,没说话。
等屋院里再无旁人,绮罗伏在桌案前,一只手摆弄着韶光裙裾上的流苏,漫不经心地道:“你觉不觉得,昨天的雨……来得有些蹊跷?”
“怎么这么说?”
“像祈天这样的大事,每一次都要事先测算好。太史局的那些人再不济,断不敢拿这种事儿开玩笑。所谓夜观星象,岂是连雨水都测不准的。”
韶光唇畔一抹笑意,“可山里的天气一向变化无常,跟都城不一样。”
绮罗一把拉过她的手,撇了撇嘴表示不认同,“你我都曾跟随皇后娘娘来福应禅院多次,每一年的每一个时辰,无不是事先经过反覆的掐算,选在黄道吉日、吉时,方可焚香请佛,举办祭祀事宜。概无例外。”
她尚且记得前几年,独孤皇后率一众女官来此地求甘雨,同样是祭天祈福,当时只因按制应悬挂三盏天灯而少悬了一盏,娘娘大发雷霆,即刻就查办了工部的尚书、礼部的侍郎,更有太祝署和尚宫局的女官被革职。而当时工部侍郎徐集的处分最重,革职后直接被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录用。
“仅是备品不当,就有很大的惩处。如今换成是太史局的人预测不准,遭遇山雨,迫使整个祭天仪式中途停止。这是天大的事,太后却一点都没有追究。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你的意思是……太后早就知道昨日会有山雨。”
经久培养出的默契,让两人不需多言,对方便知其深意。韶光缓缓地说罢,连自己都有些惊愕,若真如所言,事情可委实有些耸人听闻了。然而,绮罗却点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离宫的前几日,我无意中听到姚尚仪抱怨,明光宫那边非要用蓝苫布包裹一应记录文书和簿册,说是以显尊贵和重视。麻烦得很。”
当时听闻并未在意,可现在想想,若不是事先知道当日有风雨大作,何必要准备蓝苫布呢?那可是专门用来隔水的料子啊!
但太后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又存着什么目的呢?
绮罗歪着头,很是困惑地摆弄着手腕上的珠玉串子,却见韶光一直默默不语的模样,不禁问道:“阿韶,你是怎么想的?”
韶光摇摇头,须臾,微扬起头,轻轻地嗅了一下,“你有没有闻到。在这福应禅院里,已经起了一丝暴风雨前的味道。”
就在这时,屋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争吵声:
“待会儿还需准备膳食,你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活计堆过来,倘若因此耽搁了太后进膳的时辰,你负得起责么!”
“晚膳还没准备,就去弄啊!”
“可你让我们先将铺毯晾好,哪还有时间……”
管事宫女一声冷笑,打断了尚食局宫人的话,“晚膳是你们尚食局分内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至于眼前的活计,一样都不能少!否则,你就去跟太后禀告。要是做不来就不做,要你们宫闱局做什么!”
关上门,宫闱局里向来都是一家人。
一旦打开门,又分割成为好几个局、好几房。
谁也不将谁放在眼里。
婢子被堵得哑口无言,这回是一赌气,果真扭头就出去了。
绮罗挥开一直在眼前扑飞的小虫,换了个姿势,手拄着下颚凉凉地道:“她们还有完没完,不是吵就是打,真是不让人消停!”
韶光这时按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且噤声看过去——西厢回廊里,哀萃芳不知因何事过来,一路脚步匆匆,脸色似很不善;正在这时,方才被管事宫女骂过的宫女也引领着商锦屏走了过来。
两人在回廊小亭里相遇。
“哀掌事,老奴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商锦屏是裹挟着怒气而来,见了面就是一顿质问。
回廊里,哀萃芳被顶了个正着,本来就没一丝好脸色,繃着眉,有些不耐烦地挑起眼皮瞥她,“我现在没工夫理会闲事。商掌事要实在闲得慌,我劝你不如多去催后厨。早膳在即,太后也已经起了,倘若待会儿问起来,我可不知如何回答!”
“你……”
哀萃芳说罢,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就走了。身后只留下商锦屏一个人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跺脚。
若换成是平常,让哀萃芳逮到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大加奚落和嘲讽。然而,此刻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去办,而这事也一定令她焦头烂额,否则,怎么连理会商锦屏的闲情都没有了呢!
南殿里的三间厢房走水了,就在第三道山门。
半个时辰以前。
坊间有一句话:水火无情。偏偏在这福应禅院里,两种天灾都赶到了一起。等哀萃芳领人急匆匆地赶到,南殿里烟熏火燎,入目一片焦黑。火势不大,点燃的帘布和窗幔都已经被扑灭,大殿里明黄的绸缎变成了一堆灰烬,到处散发着刺鼻的烟火味。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禀哀掌事,是……守夜的小沙弥打盹时,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烧着了台布,才……”
宫人唯唯诺诺地禀报着,还未说完,就被哀萃芳烦躁地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你该庆幸此事并非殿里奴婢惹的祸,否则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们都留在这儿,哪儿都不能去,给我好生善后。还有,记住此事绝不能外传!”
在场几个宫人噤若寒蝉,纷纷敛身遵命。
而此刻,吕芳素坐在奢华寝阁的凤榻上,面上阴晴莫测。
“主子,南殿里的火已经扑灭。”哀萃芳弯着腰,凑到老妇的耳旁,语音细细,“佛堂里除了几件绸缎烧毁之外,佛像宝器安然,并无伤亡发生。”
自从来到这玲珑山,似乎诸事不顺。
折腾了两天一夜,大小事情都碰在一处。掐算着日子,距离回宫还有足足十二个昼夜。
“那日下的雨,让随行而来的一应女眷都受了惊。可有安排医署里的人去看过了?”吕芳素说得慢条斯理。
“秉承太后的关怀和体恤,御医亲自前往。有些是偶然风寒,小病;有些则身体无恙。除了宣华夫人突发心悸,其余几人并无大碍。”
“都瞧过了,全没问题?”
“一一诊脉,老奴的人跟在旁边,绝不会漏掉一处。”
哀萃芳的眼底流泻出一抹精光。吕芳素眯起眼睛,将食指对顶,手肘搁在玉石手搭上,似有不甘地徐徐道:“哀家让你留心的司药房那边呢?这两日,也没有什么夫人、嫔女去特意召过医女的?”
“回禀主子,各殿的夫人们倒是不曾。只是据老奴的人回报,东宫的侧妃——成海棠和沈芸瑛,都有召过……”
东宫……
吕芳素沉下脸,眼底变幻莫测。
哀萃芳在一侧观察着神色,“主子,要不要老奴遣个宫人去摸摸底……”
“先不必如此。”吕芳素缓缓地起身,哀萃芳搀扶着她掀开珠帘,“凡事得有耐心,讲究步骤。你且记住,这两日不仅是司药房那边,还有尚食局,就连寺里的小厨房都得留意着。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吕芳素说罢,像是刻意寻找托词,又补充了一句,“俗话说‘病从口入’不是么!哀家这次出宫带了这么多女眷同行,可不想哪一个吃错东西,糟蹋了身子啊!”
哀萃芳赶紧一敛身,点头称是。
“对了,你刚才说,华觞殿里的得了什么病?”
“是心悸之症,主子。听说是旧疾了,进宫前就有。据御医回报,宣华夫人这次是因车马劳顿,后又在雨中折腾。经过一夜诊治,仍在休养。”
陈宣华是在太后面前被御医搀回寝殿的,众所周知。然而她一度昏迷,脸色惨白,险些吓掉赵福全半条命。
“年纪轻轻的,倒是还不比我这个老人家。”吕芳素说罢,脸上闪过不屑和鄙夷,“若非跟那贱人长了同一个狐媚胚子,依着这痨病身子,皇上说不定早就倦了。怎么哀家还听说,她之前问起祭祀的诸般事宜了?”
“早在离宫前就曾问过,后来到了福应禅院又似有似无地让奴婢打听。老奴瞧着这位的心思,可能不比之前的那位差啊!”
后宫裏面,想坐上那位子的人还少?可到头来又有哪个是能顺了心愿的呢……吕芳素望着眼前的一株珊瑚树,伸出手,掐下一小截,“就是在宫里头过得太安逸了,以至于那点痴心妄念全开始松动。都是不让人消停的主。”
后宫有大把的夫人,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皇上能将宠爱给了她们一时,可保不了她们一世。前一个,尚且有一把大伞罩着,不也照样一夕倾覆。现在这个,充其量是个小麻雀,倒是还不放在眼里。
“找个机会,将哀家的药给亲自送过去。”
哀萃芳一怔,须臾,有些迟疑地低声道:“主子,她毕竟是皇上的新宠,这么做未免有些……”
吕芳素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眼神中闪烁着一抹莫测的笑意,“只是送个药而已,表示一下哀家对这个媳妇儿的关心,哀家可没说让你将她除了。凡事总不能由着性子来,再不管束着点儿,越来越变本加厉可不太好!”
有些人,适可而止,尚且能够姑息留存;而有些人,既然出了宫,不该回去的,就不要回去了。
吕芳素的眼底有阴狠和残忍一闪而过,不禁又想起了离宫前白术的话。
小心身边人,身边人……
次日,山寺里的天依旧晴好,晨曦初至,宫闱局的人就早早起了。司宝房的女官需领着一应宫人将擦拭好的银器一一摆在殿内,余下的挂毯则要等到晾晒好,都要重新布置。都是些调|教有素的宫人,即便不在内宫,也分配妥当,各自忙碌。
雾后的花还沾着一些露水,香气微熏。
敞院里的花开得正好,丛丛簇簇的蔷薇,以及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萝,自朱红院墙一直铺到西厢的窗棂下。亮的是灯盏,一挂挂烛影摇红;白的则是花蕊,一朵朵硕大花团。
风拂过,月檐下的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一袭藕色绢裙的宫装女子,朝着红漆廊柱走了几步,倏尔,驻足在月檐下,微扬着头。风吹拂着如墨的发丝,在廊下赏灯的女子,眉目绮丽,笑靥含春,映衬得其人其景,如临仙境。
<small>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small>
<small>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small>
<small>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small>
韶光穿过一条小径,正当晌午,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一棵花树上,芬芳浓郁。在花树影里,忽然就瞧见那一抹纤细身姿。
她正抬手扶着花枝,轻触着一串垂下来的花瓣,与此同时,轻启檀口,轻轻地唱起曲子。一树花光映着她妩媚的倩影,她的眼神迷离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哀伤。
<small>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small>
<small>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small>
<small>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small>
<small>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small>
轻柔的嗓音,低吟浅唱,含着某种似说还休的情愫。声音漫过花架上铺天盖地的藤萝,漫过缤纷花叶,唱得缱绻动人。
谁能想到,这享尽三宫荣宠的女子,竟在这样的暮夏初秋思恋着一个人……
“宣华夫人。”静立片刻,韶光轻轻唤了一声。
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的玎玲一响。韶光知道那是腰带上玉牌撞击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敛身行礼,而后便走过去,与她并肩在疏影下赏花。
“还记得夫人最喜芙蓉初绽,每一季的花蕊都要保留着,酿成花蜜。”微微笑着,韶光说了一句。
陈宣华侧眸,久久地盯着跟前的人。好半晌,眼色才渐渐地由惊疑转为戒备,冷淡地道:“原来本宫没有看错,真的是你。”
自祸乱中侥幸逃生的女子,竟然,再度跻身宫闱局。
可是不简单!
“奴婢听闻夫人偶发心悸,甚为忧心,这一趟来探望不知是否唐突了夫人。”
陈宣华挑了挑唇角,随手将指尖的花丢在墙角,“既然来都来了,何必说这些。更何况,你我之间,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夫人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奴婢该道一声‘恭喜’。”
韶光轻轻一笑,再次敛身行礼。
陈宣华冷冷地注视过去,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女子从容的笑脸。越是笑靥明媚,就越觉得刺眼,就连那行礼的姿势都碍眼起来。
“你这是在奚落本宫?”
“奴婢岂敢,”韶光再一次微笑起来,伸手摘了一串花,柔顺地替她簪在发髻间,“夫人能有今日成就,非是凭借其他,是靠着天生丽质的姿容、贤惠聪颖的秉性,博得君王满心怜爱,羡煞后宫三千佳丽呢!”
进宫的女子,哪个不在心中怀有美好憧憬,谁不希望宠冠后宫,一人独占?当陈宣华见到皇上的一刻,虽已是迟暮之年,他,却仍是一位曾叱咤风云、金戈铁马的英雄。现如今坐拥江山,他依然才华横溢、儒雅风流。每每对着她微笑,都让她觉得整颗心随之飞舞。
然而,终究是因为另一个女子。哪怕已然身死,仍令他魂牵半生、梦绕一世。以至于身侧围绕佳人无数,都一一成了替代品。
而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他曾许给她一个美梦,梦碎了,她知道原来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比争宠重要。既然无法得到真心,就用权势和地位来补偿吧!给她权势,给她在这偌大深宫生存下去的地位。
“后宫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地方。你是她的人,本宫知道,在你眼里,扶雪苑的那些夫人和嫔女,都只不过是扶风而上的野花,是妾。可形势毕竟已然逆转,现如今,已没有人能阻挡本宫的脚步!”没有任何敷衍,陈宣华直言不讳地道出,眼底显出的那种决绝神色,也是韶光曾在无数后宫女子眼中看到过的。
“没有人吗?”韶光轻叹,“可太后似乎并不想看到您再往前迈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