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阴谋(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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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清殿上, 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乎不像是站了满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庞太师仰首叹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 真希望没有活到今天这个时候。

作为开国时代的军中邪物, 邢铭必除, 是从开国时期, 每一代大行王朝执政者们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一旱, 生灵涂炭, 国祚始终风雨飘摇。

大行王朝历经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个王朝初创时那样,保持着励精图治的雄心, 大约也是因为国祚始终未稳,盛世从未到来。什么样的时代是盛世?让三十岁的庞学士来说,恐怕是帝王英明, 臣子齐心, 明君贤臣相得益彰,民间百姓耕战自足。

但如果让九十岁的庞太师来说, 那应该是, 即便皇帝昏庸, 朝臣无能, 百姓惫懒享乐成风, 依然海晏河清, 四海升平。

即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可人谁不想尝一尝安乐的滋味。

只是这世间事的发展, 总不能按照人的心意。

如果当年邢铭像大行先祖们预计的那样, 死战战场上就好了。他们这些后来人,也不用担那恩将仇报的险恶之名。旱魃现世,一场波及全国的大旱,带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气运。饿慌了的百姓们风传,是宇文氏暴虐无道,才导致天降凶神,要夺走他的牧守天下之权。

当年的景氏极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

可是邢铭没死,大旱仍在,百年一劫,景氏王朝看起来,并没有比宇文氏坐龙椅的时候更好。

五百年过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储粮不敢低于半仓,兵役不敢稍减——每次旱灾都有数不清的郡县接杆造反,不养兵行吗?帝王皇城五百年来用的还是前朝的老殿宇,换个名字,修修补补,下雨的时候有的宫殿还要漏水。

不是说大行皇帝就穷得修不起宫殿了,事实上在昆仑的关照下,大行是个比较富庶的国家。但是兵役发得太狠,徭役就发不出来了,即便有再多的银子,修皇宫最终还是要用人的。

再多的银子,即便是灵石,也换不来粮食。

老百姓能拿银子跟官家换,但是官家遭了灾的时候,还能真指望拿银子跟邻国换么?不趁机出兵攻打,就已经是比较安生的邻居了。

大行从上到下,从皇帝到阁臣,从六部大佬到芝麻县官,没有人敢让百姓离开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饭造反的时候,他们这帮人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从当年旱魃邪物被昆仑上师带走的时候,大行王朝一边儿捏着鼻子封了护国神,一边儿就开始筹备如何除掉自己的护国神了。不说事关国祚民生这种老生常谈,单说事关自己的脑袋,谁不觉得死一个邪物换天下朝官不必惶惶,是天下大义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个昆仑为敌,开国君主的后代们和开国功臣的继任者们,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铭给闷在锅儿里面炖了。先斩后奏之后,昆仑要降下什么惩罚他们也都咬牙接着。

大行的先祖们跟邪物并肩作战过,皇室手里掌握着旱魃的弱点。他们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一座大阵,阵成之日,就是小僵尸的死期。

可是,带走邪物的仙界上师,就那么不巧居然是昆仑掌门。旱魃邢铭在他座下步步高升,先是战部剑修,再是核心弟子,战部次席之后是刑堂堂主。邢铭在昆仑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在整个修仙界的人望也越来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昆仑掌门一语点化了,伴随着那一身黑毛同时褪去的,还有它凶顽不可控制的脾气,和残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战场上,明明是动辄杀人盈野的天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一任先皇,曾经不信邪,一个心智不全的厉鬼怎么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门人花绍棠淫威太盛,又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才让一个僵尸有了骤登高位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为昆仑内部早晚也要乱起来,景氏皇朝的开国元勋有多忍不了旱魃,昆仑弟子们就会有一样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绍棠被推翻了,区区一个邢铭,区区一只小僵,还不是被昆仑那么多弟子,一人一脚踩成肉泥么?

别说什么花绍棠尽得人心。

景氏皇朝区区凡人国度,都不敢说上下一心,江山稳固。昆仑那不是还有花绍棠的同辈师兄弟,苏兰舟和江如令么?苏兰舟那可是整个大陆上遍布生祠的存在,所留剑意造福无数仙门后辈。江如令千儿八百年前,更是声望滔天,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过江之鲫,到如今蜀山各洞府听见一个“江”字都还要瑟瑟发抖。

至于花绍棠?当上昆仑掌门之前,谁知道他是哪一根儿啊?

于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时间,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结交昆仑门下靠近核心的弟子。从他们口中刺探收集昆仑的真正内幕。

结果,非常地令人无望。

从收集来的情报看,花绍棠这个智商不高,只有长得非常撑门面的妖修掌门,基本上是深居简出,从不理事。往好听了说,可以说这位掌门人叫无为而治。往难听了说,他能当上掌门人,完全是因为徒弟收得好,昆仑的大事小情完全是邢铭在顶着他的名号拿主意。

威风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怼天对地对空气,兼之也常常看不顺眼怼怼小僵尸,然后被小僵尸悄咪咪地阴着到花绍棠面前告一状,花绍棠就约江如令在“后山无人处”一战,然后这位江长老就好几个月拿纸糊脸,不出门见人。

扬名四海的苏兰舟呢?依然在玩东玩西玩自己,偶尔也看着顺眼玩弄一下小僵尸,小僵尸经常被他治得手脚胳膊不对称,就那么残手残脚地出来见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小僵尸因容貌有损不易合群的问题。

综合所有的情报和信息,大行王朝当时的天子近臣,军机处大臣们,对邢铭在昆仑的行事风格下了一个评估——柔和媚上。与史书对夏氏王朝时期,这个百代将门的最后一位邢将军的评价,一模一样。

夏氏王朝的史书,是下一代王朝孙氏皇朝时期写的。孙氏是百代将门邢氏的属官,吊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杀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么史书上写起邢铭来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词。

——迫于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于嬉以自污。然家门父兄皆捐躯而后,负社稷安危之责,守土十载,战功彪炳,更胜其父兄。亡于琼州之乱,三军皆殁,举国哀哭。至此,帝国无墙,盗匪从容出入。

孙家当过夏氏的臣子,窜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污夏就污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干了几十代天子了,皇帝和朝官们,读史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掐头去尾,褒贬全删,最后觉得……大约就是“柔和媚上”四个字儿是真的。

那昆仑三大神,花绍棠、苏兰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与的,却全都被邢铭各种献媚邀宠,摆得平平整整。

这不是善于媚上是什么?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复神智了?

那样动辄尽屠三军,敌我不分的凶神……难道昆仑掌门,那个只有一张脸特别有牌面的花绍棠,还真有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点化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天庇护邢铭,还是邢僵尸阴险诡诈瞒过了所有人。

至少这邢铭,想要动他的代价,远远超过了最初定下这百年大计的,开国元勋们的想象。

仅仅是杀死一个昆仑掌门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昆仑的门规,如果这位掌门人仁弱一些,没准都可以“山门外生死自负”,即便这一任昆仑掌门霸道一点,大行王朝豁出去换一个皇帝,有年长储君的情况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这位皇帝自己不愿意,朝臣内阁各方宗室也会逼得他愿意,年长而有能为的储君也会想法设法让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又特别的有本事,那么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个姓景的得被迫愿意。

可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掌门弟子,而是一个特别有威望,特别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会犯了昆仑弟子们的众怒,冒犯了昆仑的大派威严,迎来一场严酷的抱负。但一场战争过后,仍是有可能佳人别抱的。比如仙灵若肯为大行出头,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够的好处,签得下足够丧权辱国的条约,昆仑只是死了一个弟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定要大行亡国才作罢。

但如果邢铭,是花绍棠心中属意的掌门继任者……

干掉他,就等于动摇了昆仑的根本。

迎来的必将是一场灭国之战,所有与昆仑势力相当门派也都会冷眼旁观。

没人救得了大行。

其中差别,就好比谋刺异国百姓,与谋刺一国太子。

大行王朝虽然是凡人国度,但事涉权力更迭,人情政治,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大行的皇帝们懂得。因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过昆仑掌门试炼不成,躲出山门半年未归,被昆仑除名。邢铭登上战部首座之位,被公开正名的时候。当时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经放弃了,除掉这国朝祸根的计划……

然而百年大计,鬼阵将成,哪里是说停下就能停得下?

当时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听闻邢铭继任昆仑战部首座之后,不到半年,就在悲愤和失望中,郁郁而逝了。

造化,实在弄人。

天道没给大行亿万黎民,数十代执政者,留下半点活路。

直到五十年后,梁仲白的出现,终于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让当时还一个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让当时本有机会入阁登极人臣的工部尚书,也让当时就已经垂垂老矣等着告老还乡的老太师,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对昆仑的灭国之战,仍能一战,守护住一方疆土的可能……

命运的天枰,似乎终于开始向着大行王朝倾斜了。

最强大的邻国天羽,因为随着蓬莱造反而国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欢歌携多宝阁入世,驻足大行带来的很多技术,终于弥补上了那张伟大图景的最后一块短板。

大行王朝时隔五百年,终于成了天道最爱的那个崽,一步步被推到了一个,敢于肖想改变时代的那个地位。

待到景家年轻的小皇帝私下集会,祭出雷霆手段不驯者皆杀,三日之内铲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声音的时候。

庞老太师就知道,揭骰的时候到了。

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拦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拦不住整个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况庞太师也没想拦。不破不立,大行王朝一日甩不掉邢铭的阴影,一日就不会有盛世到来。

更何况,那五百年前就已经布下大阵的琼州,如今已经彻底成了一座鬼城,代价都已经付出去了。焉能回头?

只是人老了,就难免心软,不忍心亲眼看着生灵涂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现的时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宝阁主驾临盛京的时候就闭了眼,心里可能还会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帮这些年轻人再稳一稳,多稳一稳,免得代价付出去了,却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老太师颤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对着龙椅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皇帝的脸了。

应该说从当年景中寰登基的时候起,老太师就已经看不清人脸了。

但是他认不认得皇帝的长相,并不重要。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不过是对着一张椅子下拜,谁管那上面坐的是猪是狗?

于是庞老太师张口,声音虚弱地对着那张椅子说:

“秦太傅没来么?”

所谓秦太傅,就是诡谷弟子秦昭香,当今陛下亲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讲,太子太傅。

因为秦昭香当官当得实在不像样,被朝臣们排挤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庞太师知道,如今很多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小秦相公。说小秦相公长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儿,在皇帝身边儿越发的“不可替代”了。

但庞太师却是始终坚持称秦昭香作“太傅”。

那张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庞太师估计,约莫是皇帝对自己行了弟子礼。这本也应该,他们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一人儿手把手教出来的,论起来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师从不拿大,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礼。站对面的逍遥王爷没办法,只好一步跨过来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儿,还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有力的声音:“今日与会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小秦,朕没通知他。”

庞太师点点头,其实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虽然看不清现场都有谁,但如果现在的小皇帝到了这时候还按照个人好恶定忠奸的话,他根本也聚不起这么多人来支持他的大计。早在十年前他支持梁仲白上位的时候,就被朝中权臣,或者后宫的太后,一闷棍敲成个傻子,换他儿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庞太师当了一辈子不倒翁,习惯了说任何话都带个引子。

只听他继续要断气了似的说:“陛下可还记得,秦太傅起课的结果?”

御清殿里忽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之声。

景中寰没说话,景天享沉稳地把话接了过去。

“太师是说魔气入侵盛京的事吗?”

庞太师仰着头,模模糊糊也看不见景天享的模样,但他还记得景天享的脸。知道这个修士,此时一定是个嘴唇紧抿,下巴紧绷的样子。老太师心里笑了一笑,景天享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里却总有几分腼腆又能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