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寂的“儿童群像”
小说的题目为“雪袍子”。“雪袍子”在文本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出现的是北川心目中的“雪袍子”:
北川问我:“如果大自然能够做一件地球上最大的衣服,你猜是什么?”
“大草坪。”
“还有点想象力。但是我忘了说,这有时间规定的,只能是几个小时——或几天。”
“这……雪袍子”
我猜对了,得到他举大拇指的奖励
他一直想他的雪袍子
“如果全世界只允许留下一个女的,你说该留谁?”
我有点疑惑
我看北川的眼睛,小黑脸上油亮的光泽,我立刻明白了。
我说:“姐姐”
北川高兴的两眼闪光,踮起脚来亲我。
北川是一个地震中的幸存者,但他从小失去父母,是姐姐把他带大,姐姐给予他缺失了的父母之爱。但地震将她唯一的姐姐也夺走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执意的认为姐姐在广州,所以孤身一人来广州找姐姐。“雪袍子”是一个喻体,它本意指雪,将雪喻为袍子,雪覆盖在大地上就像大地披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一样。所以雪袍子给予了大地温暖和希望,在雪袍子的拥抱下春天才更有活力与生机。所以“雪袍子”是一种爱的象征与隐喻。北川将心中的雪袍子送给了自己的姐姐。后来周忻把自己心中的雪袍子送给了妈妈。但由于姐姐,妈妈在北川与周忻的生活中是缺失的,所以他们只能以这种的想象的方式寄托着他们的爱。
在我们习惯的思维中,孩子更应该是爱的接受者。每个孩子的身边包裹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亲戚朋友的关怀和呵护。甚至这些多余的爱都令他们“腻味”。但在小说中,周忻和比他更小的北川却是爱的施与者。他们缺失了那个年龄本应该得到的爱。所以整部小说其实是在讲述一个动作:寻找。寻找孩子们缺失的爱,周忻找爸爸,因为爸爸是他唯一爱的来源。北川找姐姐,姐姐给予了他父爱和母爱。
因为过早的缺失本应该享有的爱,所以孩子们过早的明白了“孤独”,周忻被孩子们尊为奥特曼,同时他又自封为“孤独勇士”。一个孤独的人才会把自己封闭在回忆中,用回忆抚慰着孤寂的心灵。小周忻在十三岁的时候经常表情茫然,陷入深深的回忆与遐想中,他回忆爷爷,回忆爸爸。只有在回忆中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寂的,是有人爱、有人宠的。小说也通过回忆将故事时间向过去追溯,让我们对周忻的童年有一个完整,清晰地认识。同时由于小说是第一人称自我讲述,因此我们在行文中可以真切的感受到这颗幼小却孤寂的心灵:
“很久不知道时间,一直处于孤独状态,我感觉怪怪的,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
“对,梦,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神。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我孤独的时候,带去我另外的美丽的地方,让我看草地上的花一朵接一朵的开,让朋友都回到我的身边,重新开始我们的游戏。我害怕的时候,请把爷爷和爸爸带来。如果可能,把杨老师也带来,她的笑容让人安心,让周忻的字典里去掉“害怕”、“恐惧”以及类似的字眼。”
“所有孤独的时间,我生活在梦里。”
类似的心理自白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孤独”就像烟雾一样弥散在整个文本中,致使小说缺少了儿童文学应有的活泼与激越。“孤独”就像握在手中的一团橡皮泥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中挤出来,但通常人们又下意识地将他挤回去,在现实中人们就用这样的方式逃避着“孤独”。而逃避正证明的它的强大存在,所以小说就将这种实存的普泛感受赋予形式化。所以“孤独”就成为一个永恒的创作母题。但在成人的表达中孤独被复杂化,深刻化。而且往往我们觉得孩子是感受不到孤独的。但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孩子幼小的心灵中也隐匿着孤独。小说《雪袍子》就让我们看到了孩子的这份孤独,更重要的是他用孩子干净,诗一般的语言表现了孤独最原初最简单的心理体验。因为孤独所以需要别人的爱与保护,也因为孤独所以需要做梦。北川的出现减弱了“我”的孤独感。但北川同样是一个缺失爱的孤寂的孩子。“我只要一看到他沉默的样子,忧郁眼神,还有额头上因为太瘦而出现的皱纹,我就暗暗发誓,要保护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兄弟,不管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什么人”。这是周忻刚看到北川,还没来得及认识北川时的心理自白。其实在北川的身上周忻看到了他“自我”的一部分,所以他懂得北川,想保护北川。周忻自封为“孤独勇士”,北川又被他称为“忧郁兄弟”。其实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北川所承受的心灵创伤远远大于周忻,他名为北川,其实代表了北川及所有经历过地震幸存下来的儿童。他们目睹“地震”这一自然灾害,更目睹了地震夺去了自己的亲人,所以地震对这些儿童造成了极重的心理阴影。在小说中北川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有时“不管旁人怎么逗他,他都木木的。他只想找回自己的姐姐”。
爱的缺失其实是小说中每个孩子心中的隐痛。除了周忻,北川,还有雅克,阿黄,阿星,丁丁,菲菲……他们都缺失人类最普泛的一份来自父母的爱。雅克父亲是个富商,他是典型的富二代,按理说他应该衣食无忧,幸福、快乐,但他却宁愿混在老鼠洞里。他父亲要娶“小三”,他不愿意父亲被这个外来的女人抢走,所以用离家出走的方式来阻止父亲。而且从表面上他好像很恨父亲,但在老鼠洞里他却非常爱听周忻讲自己的爸爸。其实听到有关周忻爸爸的事让雅克在心理有一种替代性的父爱的满足。所以在雅克的心灵深处也是渴望着爸爸的爱。而阿黄,父母健在,却形同虚设也不能给阿黄健全的爱。他们远去深圳打工,把他丢给爷爷,爷爷整天要么打麻将,要么捡垃圾。更可悲的是,爷爷把整个房子搞得像垃圾场一样。所以阿黄整天和垃圾为伍,与老鼠洞里的生活环境不差一二。在小说中出现了两个类似的小女孩:丁丁,菲菲。菲菲是个留守儿童,其实和孤儿差不多根本没人照顾,而菲菲虽然是城市中的一个小女孩,但她的妈妈为了吸毒,为了自己的幸福将她弃之不管。而且她们俩都很小,小的将周忻这个原本也小的孩子作为自己的保护伞,她俩对“我”发出同样的喊声——“哥哥,我饿”。所以在整部小说中,儿童缺少了应有的鲜活与可爱,个个变得孱弱,单薄。更重要的是他们幼小的心灵却是孤寂的,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
八十年代以来,儿童逐渐受到了成人平等的对待与重视,所以文学市场上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儿童题材作品。但像西篱这样集中、深刻的反应当下儿童的生存困境的作品却少之又少。作者对小说中每个孩子的身份设计用心颇深,每个孩子身后代表着一个庞大的群体。北川是四川地震幸存儿童。周忻是一个留守儿童,据统计,截止到2000 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全国留守儿童已达到2290 万人,而现在这个基数是有增无减。雅克代表的城市中普遍存在的一类问题少年,叛逆,迷恋网络。阿黄则是城市打工者的小孩。而这些小孩都曾经一度被列为“流浪儿”、“失踪儿”。丁丁,菲菲则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女童更糟的生活情境。“弃婴”、“人鼠”、“流浪儿”、“失踪儿童”、“留守儿童”、“灾(地震)后儿童”以及此类事件造成的一系列的儿童心理问题都是当下备受关注的社会问题。作者西篱在诗化的语言中藏匿了这样一个残酷的儿童现实。所以像这样集中,全面反应儿童生存困境的文学作品在目前的文学作品中还是少见的。而且小说的结尾是被抛离正常生活的周忻将自己心中的“雪袍子”送给了曾经抛弃他的妈妈。“如果妈妈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定累了。如果她是一棵麦苗,就让雪袍子把她盖上……”。藏满爱的“雪袍子”的赠送正意味着这些可能“误入歧途”的孩子们的自然回归。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家西篱身上的社会责任感。她以悲悯的情怀不偏不倚的关爱着每一个孩子。她爱周忻、北川;理解沉溺网络的叛逆少年雅克;同情住在垃圾坑里的阿黄;更心疼幼小的女童菲菲、丁丁。因此与一般儿童题材的作品相比《雪袍子》更具有广博的人性关怀。
三、诗性的艺术世界
伤感诗化的语言风格是整个文本洋溢出来的一大艺术特色。少年“自述”的叙述无形中就会产生一种诗意的效果。少年正驻足逼向生活正道与大千世界的临界点,他们与成人世界既亲切又有所距离,他们看世界的眼光不矫饰,不歪曲。甚至“所映照出的更有一种本原的真实,一种更逼近真理的原色。而且人世间一切冗杂搅拌的事端和现象,经过他们童心世界的折射,将豁现出返璞归真的清朗” 。所以作者用这样一双眼睛看到的世界就变得像诗一样干净,透明。
“埋头半天,我有些晕了,匍匐到地上,脸紧贴着柔软的青草,那么清凉,那么清香。太阳把我的背和屁股晒得暖暖的。多美啊,我又想睡了。城市的声音,从空中渗透到地里,那嗡嗡嗡嗡的,大河涌动一般的音乐,从地球的中心传来,震颤着,一直震颤着,我感到自己在草丛中,在太阳下,舒舒服服的融化了。”这完全是一段有关感觉的经验。字数虽不多,包含了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听觉,还夹杂着一些微妙的身体感觉。而且作者将这些感觉打通,杂糅起来。同时又由于周忻并不是在城市中长大的,他又将城市的感受置换成一种亲切的乡村经验。而类似的表达在小说中随手都可以拈来。
儿童的一些行为本身也具有诗意,比如周忻与“石头”对话的章节和“梦”的描述,读来像童话,又像散文诗。其实作者西篱除了创作小说之外,也创作诗和散文。所以原本孩童化的视野和行为加上作者诗人气质的浸润使得小说的诗意非常浓。然而小说诗意的文本却指向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是一群被抛出正常轨道的孩子,内心孤寂,缺少安全感,甚至连温饱都没有解决。所以小说的诗意是一种感伤的诗意。在感伤的文笔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西篱的一颗悲悯之心。
另外小说除了“雪袍子”“蛇衣”这两个明显的意象之外,还有一个略带隐匿的意象:坟头的纸幡。小说的第一章有这样的描述:“春天的时候,我们看见野地里的一个个坟头,土里埋着熟悉或陌生的乡亲,甚至就是自己一个最亲的亲人。和那些在大地震中消失的人相比,他们是多么的幸运,因为他们是在亲人的眼前离去的,走前,有呼喊,有泪水,有亲吻,安慰他们的灵魂。坟头上插着竹竿,竹竿上飘动着冬天挂的白色纸幡,很新,锯齿型的切片,让它们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时候,显得讲究。”小说的最后也出现了“纸幡”:“我们站在一座小树边上,回首望去,处处是杂草覆没的坟茔,但上面悬挂着白色的纸幡,所以老远就一眼望见”。象征死亡的“纸幡”前后两次出现正使得小说成为一个封闭的结构。更巧的是“纸幡”、“雪袍子”、“蛇衣”都是“白色”的,从色彩心理学上来说,白色是纯净,也是无限。三个白色的意象共同将小说的文本引向一个更高的哲学层面:即关于生与死的思考。因此,就内容而言,该小说讲述了成长、疼痛与爱,但同时作者在此基础上又有着更深刻的形而上思考。所以小说《雪袍子》在蕴含了文学层面的关于成长、疼痛、爱的意义的同时,还有哲学层面意义,那就是:生、死、梦、永恒。
因此,就内容而言,《雪袍子》隶属于儿童文学,但文本的意义却远不止如此。它的隐含读者更应趋向于成人读者。它唤醒了成人对儿童的关注,也唤醒着他们对生命的关注。
(作者系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中文系研究生)(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