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大笨蛋……”
他终究没有回头。
一步一阶缓缓踏步,抬头望,远望的高峰身处其中时才更觉得它的伟大,无论像哪个方向望去,你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不见顶的云海。晶莹的冰阶将整座圣山点缀得不似人间,身旁浮动的流云更让人几疑身在神界。奇峰高耸,怪石林立,却全无人工斧凿痕迹,大自然鬼斧神工莫过于此,没有一点风,云彩便凝着,却仿佛被掌握着似的变幻着莫名的形状。冰壁上光洁照人,倒映出男人苍白脸颊,还有两眼中若隐若现的幽蓝魂光,嗖嗖的一身阴冷。
他只是单人薄衣,却尽夺天地光彩,群山俯首,天地生怯。
转过拐角,豁然开朗,台阶尽头那端一座古朴陈旧的殿宇静静的耸立着。老人和蔼微笑着,站在殿门前像是一抹温暖光华,他只是静静站着,便轻易破开这和谐的冰画。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硕大裂缝间,男人抬起头,漆黑双瞳里紫芒暴涨。老人清澈的目光却犹如烈日融冰般直破开来,天地间一片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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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背倚着树,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是谁。在这座奢华到无耻浩大得变态的皇宫里,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到达我身边的人只有那几个,而连一点声息都瞒不了人的大概只有一个。
“这么有兴致来看这秋景?”
秋?不是冬天么?
我摇摇头,抬头望,漫天风雪像是迷雾,或者根本就是早晨的轻雾误导了我,眼前分明是一片山火烧似的绝艳红枫,秋意盎然,怎么会是冬天?
“老师,您怎么来了?”
“因为我等了你太久哩。”
稀稀疏疏的枫叶后露出一袭宽服宫装,朴素宫装的主人停住脚步,静静的站在叶后,像是谨守自己的本分,却又比往常近了三分。
“你累了,站不起来吗?”
“怎会?”我笑了,摇摇头,“我只是休息一下罢了。”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呢。”
“嗯,就像老师说过的,时光如水。我……发生了好多事。”
“可以讲给老师听听吗?”
“嗯。”自然而然,即便分开良久,却像是从未分开过一般。
我开始说,从遇上馨月他们起,护送新月,和毒牙不打不相识,星舞学院重逢,昔日的小女孩,长大了的小岚儿,那闹剧一般的刺杀,化身绯羽的水圣女克蕾雅,还有魔森惊鸿一现从此一生纠葛的那绝代佳人……说我去了意维坦,去了布雷,去了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去了她曾经走过的地方,一直说到……枫。
枫?
猝不及防。我止步,我抬头,我看见那张陌生的脸容。
是六十发丝十六童颜的少女,一双淡紫双瞳空空荡荡的望着我,幽幽的叹息却在我耳旁响起,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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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肃杀冷漠的煞气透体而出,飘落的雪花被这杀气一激,纷纷断裂开来,就像是被无数利刃从中割开一般。猛地睁开双眼,云缓缓站起身,抖落满满落雪。
雪原冰峰上,那仿似永不幻灭的七彩霓虹变幻不定的闪烁着,瑰丽奇美却也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只是从脚下积雪来看,他站了怕是不止半宿。他左右看了看,和想象的不同,那本该出现的那可能出现的阻碍,那已经传遍大陆的最强骑士团,那些忠诚的也是最后的碍事的喽啰们,没有出现。想也明白,如果他们出现,他这神殿头号大敌,大陆威胁,雪舞的侵略者,早该人头落地了吧?十二圣剑使因他分崩离析,伤亡大半,怎么说神殿的人也不该给他优待吧?
想不明白,或者他早已懒得思考?抬头望着那座巨大的神殿,古朴厚实,只是那外壁却全然不知是什么材料雕成,壁上凹凸分明的点缀着不知名的图案。看似简洁的线条构筑出的却是复杂神秘的魔法阵图,便连那天空氤氲的七彩虹霞,仿佛也透着神秘。
这就天神殿,诸神下届之所,全大陆最接近神灵的地方。
只是,这神秘之中,为什么透着一股熟悉?
厚重的古门悄无声息的向两旁滑开,却看不到门扇去了何处,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柔柔弱弱的嗓音,一如从十年沉睡中苏醒过来后回到坎布地雅时听到的那把声音。
“您回来了。”
“嗯。”身体快于思考的程度,他愕然惊觉的时候,身体却已踏进殿堂。
乳白色的光晕环绕,隔了一会他才发觉那是两旁的光交织在一起汇成的颜色,而他的身侧周遭竟便是浩瀚的星空!那不是仰望天际时所常见的星河,每一颗星都是那么美丽,不同的星又组成了不同的图案,他不用想,甚至根本没有想,他只是看着,脑海中自然便浮现出那一个个美丽的传说,也解开了这无路的密码。
这不是路,这是银河,这也是路,这是回家的方向。
认真算起来,身体失去控制的体验这已经不止是第二次,他只是想着,便向着数不清的星星中间飞去,在那环绕的诸星之中,只有一颗星星是特别的。那是其他所没有的水蓝色,充满着盈盈生机,仿佛牵动着他的心思一般。
那就是出口。
毫无疑问。
毫无犹豫。
他只是想着,身体就飘了过去,眼前幻境突然一变,身体的控制权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张开眼的时候,那雪白的少女就站在走廊尽头等着他,发如雪。
“你来了。”
不是她的声音。
云微微皱眉,却很快舒展开来,她不是她,自然不会是她的声音。
“十年过去了,又五年过去了,从那一天起,有十五年没见了呢,殿下。”
云笑了,淡淡微笑,只是片刻之间,全没有了牵强,一如当日尊贵太子,儒雅隽永。他微抬摇首,矜持有礼中透着淡淡疏离,平淡话语里更是锐利刮心:“你不是否定了我吗?”还是我否定了你?
“是我太浅薄了。”枫轻轻摇头,“你就是你,不管如何改变,那就是你。五年前我不懂,所以做出愚蠢的举动,我很抱歉。”她静静的看着,已复明的眸子雾蒙蒙的看着,既没有迷恋,也没有怨怼,愧疚痛苦就更说不上。
陌路。
或者是,陌生。
面对那神似公主姐姐的少女,对她一丛令人怜惜的白发视而不见,面对百般预谋挑拨背叛杀死自己的仇人,云笑得很平静,他轻描淡写的回答:“是么?我却记不清了。”
枫笑了笑,优雅从容,那份端庄典雅根本不似一般的十六岁贵女,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公主,礼仪风范无可挑剔。只是,她微一蹙眉,风华绝代里却隐隐万千幽怨:“殿下事忙,我懂的。我一向都懂的。”
一向。重重两字化作利箭狠狠射向他,本该狼狈不堪的男人却只是微笑,云淡风轻,礼貌而疏远。
没有看见想要的东西,眼中失望神色一闪即逝,枫矜持的笑了笑,微微侧身让开道路,她侧抬着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广袖飘飘,尊贵而感性。
云微微颔首致谢,跟着枫往前走去。既不畏惧,也无期待。就像是个普通的访客做次偶然的拜访。虽然这大陆上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客人,也没有比神殿更尊贵的府邸了。
走廊两侧墙壁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仿佛液体一般缓缓流动,却与光明神殿、水神殿中所见的完全不同,既没有常见的叙说诸神创造世界的壁画,也没有诸神教诲人类的故事,甚至连神授龙皇的故事也没有。
一片空白,或者应该说是一片虚无,仔细看去,却又似乎看得见什么东西在闪烁,亮若繁星。
好熟悉的场景。
下意识的停下脚步。驻足廊边,顺着左手边凝神望去,仿佛可见晶亮的星光一点一点的勾勒出浩瀚的宇宙。群星闪烁,更难言的是群星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他,就像是很久以前从沉睡中第一次苏醒来时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枫已经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出神的侧脸,眼中奇光闪烁。
那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墙壁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天神殿中有很多猜测,有说那是展现神朴实的一面,有的认为那是神不需要刻意的雕刻去修饰赞美,有大胆的认为那是先辈们遗留的谜题,诸如此类繁多纷杂,最无稽的一种则认为,那上面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自己这些凡人看不懂而已,因为它只属于真正的主人。这种荒唐的猜测遭到了无数人的驳斥,因为包括历代十二圣剑在内,从没有人在这面什么也没有的墙上看见任何东西,除了空白。
看着云皱眉思索的模样,枫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关于这面空白之墙的诸多传说,这当然也包括了最无稽荒唐的那种。
她安静的看着,心裏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以前的他或者会对空白的墙感到好奇,而现在的他该没有这种心情,更不用说便是好奇露出的也不该是那种表情了。
他看到了什么?
“走吧。”云什么也没有说,枫什么也没问,只是前行的路上越加沉默,轻盈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回荡。
走廊不长也不远,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正中摆放着一个清澈得透明的粉色大琉璃罩,在琉璃罩后方两侧左右各有一条侧道,不知通向何方。云沉默的跟着枫走着,既没有用心记忆,也没有准备战斗,只是普通的行走。
越往里走,越是沉默,往日被筛选掉的东西莫名其妙却又自然而然的浮现。于是那些往日觉得莫名其妙的场景在眼前变成现实,那些未知不解的动作得到了解释。他没来过这裏,却比任何人都熟悉,那不仅是记忆,而是本能,是镌刻在此身每一角落的自然反应。
所以枫讶异,震惊,迷惑,不解。她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人,那个在她和“她”的记忆里从未来过这的人,自然而然的压下了琉璃罩旁小小的圆形凸起,面无表情的看着那透明的大琉璃罩以一种普通人看来极其怪异的方式向两边分开,露出内里圆柱型的空间。
被吓到的是长期在内殿中居住无比熟悉这一切的枫,心裏那个诡异的念头越发清晰了。只是刹那间她便清醒过来当先走入,云紧跟着走进。她静静的看着,没有动作的意思,将导游的工作完全抛下,她想看看他和那个荒唐的传说到底有多少关联。
大琉璃罩缓缓关闭,从两侧墙壁内伸出的琉璃罩缓缓合拢,不留一点缝隙,紧闭的空间里只有心思各异的男女,看着那浮动在琉璃罩上浮现出的某种符号图形。只有天神殿真正的核心成员才知道那些符号代表的意义,或者,还有传说中那真正的主人?但是既然他对这传送法阵这么熟悉,那些魔法符号他是不是同样知晓它们的含义?
“去教宗那。”
枫微微一怔,同时心裏有些好笑自己的无聊想法,暗道自己不知是否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神经质起来。哼,装得什么似的,最后还不是……咦?枫感到不对劲了,大琉璃罩已经再次打开,面前场景却已不是刚才见到的那里。柔和的淡黄光芒铺出前进的道路,枫隐隐感到自己的想法出了大问题,云却已经当先走了出去,就像早知道这裏是什么地方。
她以为她懂,其实她不懂,总在她以为懂了的时候,才发现她从不曾懂过。所以她更沉默。不知道什么材料所制的地面像镜子一般光滑,清晰的倒映出两人身影,一前一后的走,当当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两侧四处不规则的排布着高低不一的圆柱,说是柱子,柱子上方却没有支撑着任何东西,缠绕着圆柱的是一根根透明的管子,在管子里满着不知名的诡异液状物,颜色不一,荧光烁烁。
云大踏步走着,枫越来越觉得这或者是一个错误,从他进入这裏开始,他身上的气质一直在变。而现在,那是威严,是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这世间任何一人的赫赫神威,就像是,就像是这雪原冰峰上最初也是最后的神殿那真正的主人。
越往前走越是宽敞,明晃晃的星光就从顶上透了下来,晶亮的地板映着柔和的光,星星点点着像是孕育的星河。云边走边抬头,数十丈高的顶上便是明亮的夜空,中间什么阻隔也没有。他知道那是错觉,那里有的,只是一层透明得几近不存在的类琉璃而已。
星光照耀之下最明亮的地方,也是神殿此层里最显眼的位置,凭空放着一把古朴的座椅。那并不是凭空悬浮,只是砌成的台阶透明甚至隐形。完全不出她所料,云沉默的向着王座走去,抬脚便踏上无法看见的台阶,完全没有初次到来的惊愕和迷惑,向着王座一阶一阶踏上。
枫在阶下停住脚步,那是陛台,对不属于它的人,这座神殿会自然的排斥,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但是云上去了,虽然距离有差,不过那并不是关键。可是本该在这的那位老人呢?枫四下望了望,这空旷的神殿里什么遮拦也没有,更不用说藏下一个人了,何况那个老人,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所以你不是她。”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难堪的寂静,话里仿佛惊雷,也确是惊雷。
那周遭乱舞的银蛇却与她所知的不同,虽然凌乱不堪,威势依然,在他的面前却显得很温和,那不是进攻,而像是讨好主人的乖巧小狗。枫怔怔的望着神氐一般的男子,心神却被他的话语全然牵引过去了。
你不是她。
“她”是谁?
“她”自然是意维坦长公主克莉斯·贝叶斯,雪舞太子的姐姐,自己的“前世”。
你不是她。
紧抿双唇,枫蹙着眉,她望着犹如神氐的男子,突然感到一阵别扭的委屈。对于这个自懂人事以来就无从舍弃的前世身份,枫多年前的态度便足以说明一切,而这些年来,在她好不容易终于将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统一了之后,在她终于等到宿命的他归来时,没想到听到,却是这般决绝的话语,仿佛死刑宣判。
他却仿佛对女孩的心事视若无睹,并指,摇手,高高的抬着下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枫却已明白他想说什么,有些话本不必说,更不必问。——如果是她,不会让我冒险,更不舍得让我置身危险之中。所以你不是她。
枫脸色更苍白了,却倔强的高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男子,美丽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所以她死了。”
看见冷漠如冰的男子一瞬间的变色,枫快意的笑了,十几岁的少女露出三十岁女人的笑。那是她还是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她早就不想想了,或者她早就分不清了。她当然不是她,这不是自然的吗?
“没有谁是谁的代替,没有谁能代替谁。”怒气止不住的往上涌,枫说出男人心中的想法,生生的揭开疮疤,“意维坦长公主是这样,魔女也是这样,没有天神殿,魔女的诅咒只是个笑话,沉睡的王子只会是童话。所以——”
“所以你不是意维坦长公主,我不是雪舞太子。那你在等什么?浅薄的你在等谁回来?你不是克莉斯,谁又需要你来等待?你……又在这裏做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脸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枫死死的盯着他,像是看见地狱里跳出的恶魔,恶魔却在微笑,他明明自承不是王子,笑起来却像个真正的王子。只是说出的话却比市井妇人的烂骂更加刻薄恶毒,像钻心的毒蛇嗜咬她的心灵,手脚冰凉。
眼前一花,男人的身影消失无踪,耳后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的呼吸,无情的男人冰冷的说出枫心头死死压着不敢去想的念头,那会令她崩溃绝望的念头——
“你只是个傀儡,你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