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节四年秋七月,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赫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候霍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候夫人显及从昆弟冠阳候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信少府邓广汉、中郎将任胜、骑都尉赵平、长安男子冯殷等谋为大逆。显前又使女侍医淳于衍进药杀恭哀后,谋毒太子,欲危宗庙。逆乱不道,咸服其辜、诸为霍氏所袿误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
霍禹腰斩,霍显以及霍氏子女兄弟、冯殷、淳于衍等人皆斩首弃市。霍氏谋反连坐者多达数千家,人数累及长安人口的半数,长安城内血腥四起,狱满为患,犹如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衞家灭亡的恐怖时刻。
太仆杜延年受到牵累,罢免官职,放逐千里;中郎将张千负疚自尽,女儿张敬因是霍家妇也在连坐之列,张家岌岌可危。
为了保住张家,张世安豁出性命,斗胆向皇帝求情。没想到刘病已不但赦免了张敬,还对张家大加封赏。张世安自昭帝时便奉霍光为首,与霍家实有牵扯不断的关联,想到杜延年尚且被皇帝放逐,而自己却反得重赏,不免惴惴难安。
张世安千方百计地想要辞却封赏,最后换来刘病已一句冷淡的答覆:“你以为朕是为了你么?朕只为张公。”
张世安愕然,想起过去种种,自己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不料最终张氏却全托张贺之福得以保全,而且福祚绵长,恩及子孙,他感触难以言表,不禁老泪纵横。
因为张贺的儿子早亡,刘病已有心封赏张彭祖,便让张彭祖过继为张贺子嗣,封阳都侯,张贺追谥为阳都哀候。另有张贺遗孙张霸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八月初一,下廢后诏书,诏曰:“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霍氏自霍中孺以下子嗣血脉尽绝,仅存廢后霍成君一人,被勒令迁出未央宫,幽居上林苑昭台宫。
未央宫天禄阁不断飘出缕缕青烟,起先尚不怎么起眼,到最后烟雾越来越呛人,从阁内的窗牖上不停往外冒。
等金安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天禄阁前时,门外已经围了数十人,其中有好些是本在阁内当值的博士,受不了这样呛人的浓烟后跑出来透气的。
有人认出金安上,捂着鼻子抱怨说:“都成候啊,你赶紧进去劝劝吧,哎呦,再这么折腾下去,可让人怎么待啊。”
金安上连声作揖,用袖子捂住鼻子,低头进了天禄阁。阁内有好几间殿宇是专门用来存放典籍的,浓烟的源头来自靠左的一间。
有个高大颀长的人影正忙碌地从殿内搬出一卷卷的竹简,投进门前的火盆里。
金安上大惊:“二哥,你在做什么?”
浓烟中的金赏撇了下头,漫不经心地继续往火盆里丢书简,“理出一些没用的东西烧掉。”
“这……这也不是该你做的事啊?”
金赏现在的官职是太仆,位列九卿,怎么看天禄阁的事务也不该是他应当做的。
可金赏毫不理会,继续埋首焚烧,竹简在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着实吓人。
啪的一声,一点火星溅在金赏的衣袍上,立即烫出一个手指粗细的洞。金安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火盆里有卷刚丢下还未来得及烧坏的册子,他伸手捞起,迅速拍尽火苗,捧在手里一看。除了已经呗火熏黑的部分,剩下的字断断续续地写着:“鈎戈子……赵婕妤……黄门……巫蛊……太子……”
“这是什么?”他脸色都大变,急匆匆地去翻那些完好待焚的卷简,却被金赏劈手夺走。
“二哥!”他重重跺脚,“你疯啦!这是司马迁写的《孝武本纪》啊,陛下千辛万苦才收集到,你却把它烧了,这……这可是死罪啊!”
金赏不答,憋足气继续加快焚烧速度。
“二哥!”金安上板起了脸,肃然道:“我知道你一心维护昭帝,生怕后人非议,可你也不该毁了……”
“我没疯!”金赏沉声道,许是烟熏的缘故,他的眼圈红肿,声音暗哑难辨,“这是陛下的意思。”
“什么?”
金赏情绪消沉,只是轻轻嗯了声。
为了一个许平君,结果葬送掉半个城的人,但最终也没能重新挽回心爱的人!霍家已除,大仇得报后的刘病已现在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茫然。
当年的那些人早已消逝,而《孝武本纪》一旦重现,只会让更多无辜的后人牵扯出来,重新推入那段诡谲恐怖的深渊中去。
“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或许,他比昭帝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主人!”金赏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容,“现在岂不是很好?本该属于衞家的东西……终究还是换给了衞家……”
丙辰年,汉元康元年春,二十七岁的大汉天子选址少陵塬杜县东侧为自己建造陵邑,杜县改称为杜陵邑,命丞相、将军、列侯、吏二千石、以及资产超过百万的富户迁徙至杜陵邑居住。
杜陵以南十八里即为恭哀皇后的少陵,少陵划入杜陵邑,所以也称杜陵南园,世人亦将少陵塬改称为杜陵塬。
三月,刘病已将生父刘进追尊为“皇考”,五月,建皇考庙。
丁巳年,汉元康二年春,赦天下。
二月甘六,立王婕妤为皇后,令其抚养太子与敏武公主。封王皇后父亲王奉光为邛成侯。王皇后无宠,与天子稀少相见。
五月,因“病已”二字过于通俗,为方便百姓避讳,天子更名刘询。
少陵封土上的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了,密密实实地覆盖在覆斗状的封土之上,封土四周种着桑树,封土顶上栽种着杏树,远远望去,绿鬓环绕,杏花满髻,少陵犹如一位淡妆相宜的少女,娇羞中带着一抹报颜的温柔。
刘询站在封土下仰望,和整座少陵比起来,他这个皇帝实在显得渺小而又苍白。凝视良久后,他慢慢地就地坐了下来,随从们皆屏蔽在三四十丈开外,任是金安上与史高等人也只敢翘首相望而不敢随意靠近。
风刮过自陵墓时,封土上的树木草叶一齐发出哗哗的声响,他闭了眼睛,慢慢躺倒在草堆上。他的脸贴着草籽味道浓郁的泥土,那个紧锁的回忆大门缓缓开启:
病已……病己……
他听得见她的呼唤。
病已……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