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见她的笑声。
病已……病已……
他听得见她在啜泣……
可是以后再没有人叫他病已了!
刘病已的记忆已被永远尘封在了这裏,这个世上,往后只剩下一个汉天子刘询。
“来嘛,再饮一杯……”
靡靡之音不断回响,衣着艳丽的女子婀娜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长长的衣袖甩动,舞出绝伦的美妙身姿。
张彭祖已经醺醺欲醉,然而他身边的女子却仍纠缠着他不放,“君侯!你过你是最爱我的,那你为什么始终不肯让我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一直只是个妾待,既然那么多人你只喜欢我一个,为什么……”
“哦,哦……呵呵。”他迷蒙着眼,一把搂住身边的美人,凑上去亲了又亲,“别生气,别生气……我心裏有……有你,只有你……啊意,啊意……我……”
“皇后慢走!”
“太皇太后请留步!”
王意给上官如意行了礼,正下台阶准备登车,如意站在长信殿的台阶之上,突然开口:“王皇后,你可曾后悔过?”
王意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角的细微短发,夏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灼人,但她的神情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太皇太后可曾后悔过?”她反问。
如意不由得笑了,笑容里有三分惆怅,又有三分坚定。她的目光幽远深长,似乎透过长乐宫幽深的商墙,看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岂会后悔?不,我不后悔,因为这个身份,才使得我拥有了他!”
王意站在阶下,雍容淡定地回答:“妾与大皇太后的答案一致——余愿足矣,何需言悔?”
火辣辣的酒浆顺着喉灌入,而后从口中喷出的却是一口接一口的鲜血。
血顺着案几淌了一地,歌舞的姬妾们在骇然失色中发出仓惶的失叫,四顾而逃。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腹中绞痛如刀割,他不敢置信,却不得不信。他抓着她的手,用的力道足以将她的手腕拧断。
“为……为什么……”
眼前的那张脸孔却是扭曲的,怨恨的,“为什么?因为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人!为什么?因为你一直骗我!你说你爱我、喜欢我,宠我,可是到现在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你从来不问我,却总是对着我喊别人的名字一一我好恨你!待奉你那么多年,你却辜负了我对你的心……既然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我要你死——”
眼前一片漆黑,张彭祖倒在了血泊中,中毒的症状加剧了他四肢的抽搐。他的眼睛睁得大,五指试图收拢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怀着深深的遗憾,他沉沉结合上了眼睑。
王意的乘舆逐渐远去,等待她的归处将是那座皇帝永不会临幸的未央宫椒房殿。
上官如意回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她的长信殿。她今天心情不错,因为王意给她送来了一份大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安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枰上布的一局残棋,见如意进来,忙拘谨地站了起来。
“来,让我们下完这局棋。”她含笑招呼。
恬儿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随侍。
少年的棋艺甚好,一局棋即将下完,如意支颐笑问:“阿期,你姓什么?”
少年吃惊地抬起来,半晌才嗫喏地说出一个禁忌的姓氏:“姓霍……”
如意弯着眉眼,“阿期,你以后姓上官。你叫上官期!我上宫如意的弟弟——上官期!”
刘询坐起身来,从身旁拔下一棵草,将草叶贴近唇边,他撅起唇,草叶在他的嘴裏吹出一串凄婉的调子: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遊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宣帝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