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是安清夜不急不躁,直到吃过晚饭,才若无其事地带着林弥川出门,对阿姨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现在去哪里找衞行和阿宁啊?”弥川看着安清夜笃定地开着车,有些发愁。
“放心,我在他的车子上布下了蛛丝咒。”安清夜神秘地笑了笑,仿佛车上自带导航,从容地在黑漆漆的路上拐来拐去。
也不知开了多久,途经了好几个灯火通明的小城,安清夜终于停了下来,叫醒弥川:“到了。”
弥川早就睡着了,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立刻清醒了:“你开了快三个小时?”
安清夜跳下车,拉开后车座的门,扔了一件薄毯在弥川身上:“下来的时候披着,冷。”
“这……这是哪里?”弥川一下车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打开手机定位,那个小红箭头显示她正身处焦作云台山的深处,一个叫青龙潭的地方。
安清夜很没好气:“我绕着盘山公路上来的时候,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阿——嚏!”弥川揉揉鼻子,“睡着了啊!”
在他们前边是一条通往山下峡谷的小道。
“要下去吗?”弥川回头问,目光最后落在安清夜的手上,“欸?你的戒指又亮了。”
安清夜低头看了一眼,抿出一丝冰凉的笑:“呵,是啊。”
山路隐藏在荒草中,安清夜走在前边带路。山顶的寒夜让弥川心底有些发毛,尤其是安清夜的戒指发出的幽幽亮光,像是磷火,泛着淡淡的绿色。
“还要走多久?”弥川刚开口问,安清夜忽然停下了脚步,不知看到了什么,背影显得十分僵硬。
“怎么啦?”弥川从他的肩上望出去,看见了前边的山谷全貌。
月亮此刻已经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清清淡淡地挂在半空中,山底下是一潭白净得像是和田玉的水,映着漫天星月之辉,两相透亮。许是为眼前的美景所惊,弥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可是当她踮起脚尖看清了全貌的时候,她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衞行蹲在潭边,他的双手伸在潭水里不知摁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水哗的一声,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一个黑色的脑袋猛然间跃了出来,哭叫着:“爸爸,我冻死了!”
可是衞行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狠心地将小男孩压回了冰凉的潭水中。
弥川看得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地从安清夜身后冲了出去:“喂,你在干什么?”
安清夜一把将她拉住,示意她不要冲动,而衞行已经看到了他们,笑得有些勉强:“你们……别过来。”
“你要把你儿子淹死吗?”弥川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大喊,“喂,放开他!”
“别冲动。”安清夜摁住她的肩膀,低声地说,“他似乎是在给他儿子治伤。”
衞行感激地冲安清夜笑了笑,转头看着在潭水里浮浮沉沉的阿宁,眼中滑过一丝不忍之色,但他终是硬下心肠,依旧将他摁在水中,不许他浮起来。
凉风吹得脸颊发凉,安清夜紧紧扣着弥川的手,神色中竟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阿宁怎么了?”弥川依旧是一头雾水。
“我想这才是衞行死缠烂打,让我们过来的原因。”安清夜慢慢地说,“他的儿子像是得了怪病。”
也不知过了多久,衞行终于将他儿子从水中提了出来。小家伙已经冻得浑身青紫,衞行却只是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手指,最后松了口气,用毛毯将儿子裹了起来。
安清夜和弥川这才走上前。弥川伸手探了探小家伙微弱的呼吸,又将自己的薄毯披在了他身上。这时她才注意到阿宁的衣服被扔在一旁,上边血迹斑斑,很是可怖。
“这……这些血?”她没有看到孩子身上有如此大的创伤啊!
“就是这个伤口。”衞行苦笑着举起孩子被冻得青紫的手,无奈道,“只有这潭水能让他止血。”
这潭水?
弥川疑惑地俯下身,伸手拨了拨那澄澈的水面。
然而当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她一直抱着的漆木盒却像疯了一样开始抖动,其中蕴含的能量极强,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顿时,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在了胸口,弥川呼吸一滞,半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水面栽下去。
身体被冰凉的感觉缠绕包围的时候,弥川忽然看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他穿着深蓝色长袍,发黑如墨,笑容温暖而清浅,那双眸子……是温和的琥珀色泽。
“大公子,眼下局势一日坏似一日,你万万不可再和太傅顶撞了。”长须的中年男子低声嘱咐道。
“父亲他是没想明白。”年轻公子坐在案边,俊秀斯文的脸上带着些许愁容,“天下是汉家的,即便他此刻权势熏天,总也有一日……陛下亲政了……唉,况且此事关乎阿焉,我断不能袖手旁观。”
因为听到了妹妹的名字,吕宽怔了怔,良久才说:“阿焉并不想你为她冒险。你若真想要护她,还是莫要同太傅作对的好。”
王宇用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响,过了片刻,他停下动作,望向吕宽:“总之,后日父亲就会颁佈命令,将衞氏一族迁到中山国,并下令他们不可再回到长安。无论如何,妻舅要替我想个主意,哪怕不能劝父亲回心转意,总要拖上一拖。”
吕宽离去后,王宇对着铜镜理了理衣冠,这才出门。
从议事厅到卧房需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王宇不经意地撞上了刚刚从宫中回来的父亲,朝中炙手可热的太傅王莽。
“父亲。”王宇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莽脸白微须,身量亦是修长,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长子,声音有些冷淡:“交代你的事可曾做完?”
“父亲命我草拟的旨意,还是有些不妥。”王宇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
王莽有些意外,只是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养成的隐忍习惯,使他并未在这一刻将怒火衝着长子发作出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王宇一直等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庭院。
妻子吕焉正在灯下绣一双虎头鞋。他爱看她柔静的侧脸,舒缓的呼吸,以及松松落下的长发,于是未让侍女通传,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发现,转过身来轻声问:“回来啦?”
王宇唇角的笑意像是秋月一般明净,他拉着妻子坐下,轻轻抚着她凸起的腹部。
“今天吃了些什么?午觉可歇了吗?”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般寻常的开头,仿佛说了很多年,却从不会厌倦。
吕焉一一回答了,到了最后,才有些担心地望着丈夫问:“今日见到父亲了吗?”
“适才见了。”王宇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家被迁徙去中山国的。”
“不,夫君。”阿焉有些着急,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这样的人,他打定的主意如何肯更改?你千万不要一时意气,反倒害了自己。至于衞家……虽说是我娘家,但是迁到中山国,总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她的声音末了已经有些酸涩,王宇听了心中愈发怜惜。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阿焉,你出生在衞家,因衞吕两家世代交好,吕澄无后,便将你送入了吕家抚养,改姓吕。可衞家……始终是你的娘家。再说,衞家也是陛下生母的本家,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看着他们被贬去中山的。”
吕焉怔怔地看着丈夫——她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了他。那时,他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少年,秉性温和,长得俊秀,最得当时太后的宠爱。那次因抱着自己的宫女的一个疏忽,她一不小心滑到了御花园的池塘里。盛夏的水泛着淡淡的腥臭,上下翻腾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有一根长长的树枝递到了自己面前。那个少年用尽全力将自己拉了上来,然后……她觉得害怕,扑在他身上,哭得几乎晕过去。
后来太后狠狠地责罚了那个小宫女,转而抱起自己问:“阿焉,要怎么谢谢小哥哥?”
小阿焉奶声奶气地说:“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一脸正经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脸颊却红了。
十多年过去了,王宇的父亲王莽飞黄腾达,早已成了天下最具实权的人物。那时王宇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哪怕是尚公主也未尝不可。可是向来温顺的年轻人只在这件事上顶撞了父亲,坚持要娶吕家领养的女儿为妻。
成婚至今,三年了,他待她,始终如一。